第二天早上，苏舒见到了哥哥，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复原，但已经迫不及待来见弟弟。对于自己身上的伤，只是一句带过：“和人切磋不小心弄伤的。”
猎魇者在中州是崇高的职业，而万佛寺的猎魇者不仅地位崇高，且十分超然，“持剑的武僧”是禁止卷入俗世的。父亲的态度虽然不明，但苏舒知道哥哥以他为傲，绝对不会将他卷入纠纷影响他日后的修行。
一整天的时间里，苏叶滔滔不绝地讲述几年来家中发生的鸡毛蒜皮，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抚掌叹息，而对于昨天发生的种种，从头到尾一句也没有提及。似乎家中只有欢乐，没有苦恼。
这中间，哥哥只生过一会气，那是晚饭后他们在后院饮茶时，他看到管家正在和仆人搬运一坛坛陈酿美酒准备运出去。
“这么晚了，还要去运货么？”
管家还没来得及答复，另一个仆人抢先道：“老爷让我们把这些酒送给新来的商会管带何二去。”
“多嘴！”管家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为什么要送给那混蛋？”苏叶身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唉，少爷，你就别问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送他几坛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苏家别的没有，还能没有酒么？”
“可是这些都是父亲多年的珍藏，怎么能送给那些混蛋呢？”
“少爷......”管家瞅了眼苏舒，苏叶立即会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哥哥，这是怎么了？”苏舒问道。
“没什么，就是商会给咱们舒县新派了一个贸易管带而已。”
“哦。”兄弟俩突然陷入一阵沉默中。
“对了，你现在还不是猎魇者么？”苏叶率先打破沉默。
苏舒摇摇头。
“成了猎魇者，是不是要去猎杀魇魔？”苏叶想将自己话题转到弟弟感兴趣的事情上。
“应该吧，如果那时候，墨家、道家还有我的那些师兄们还没有杀光魇魔的话。”
“弟弟，其实有时候我在想，做一个魇魔也挺好的。”
苏舒吓得险些把茶杯摔在地上，“哥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想杀死谁就杀死谁，不留痕迹，如果没有猎魇者的话，平常人根本捕捉不到，不是么？”苏叶一边拨弄杯中的茶叶，一边低头说道。
“那只是不正义的杀戮，只会带来恐惧，魇魔靠恐惧为生，恐惧和欲望是他们的食粮，他们是邪恶的。”
“我知道，书上都这么说。魇魔会吃掉睡熟的孩子，控制他人的思想，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他们能让最贞洁的女子变得人尽可夫，为了破坏一个家庭，最善良的老者也会沦为杀人恶魔。他们在梦中悄无声息的杀死他人，人人敢怒而不敢言，他们用恐惧支配凡人，控制国家，控制思想，等等等等，这些我也读过。小时候，我不是还用这些鬼故事吓唬你的么？”
“哥哥，魇魔不是鬼故事，魇魔是真实存在的。咱们出生前，魇王已经被除掉了，魇魔陷入了混乱，这才有了如今的日子，过去的日子，史书上都有记载。”
“可是那些史书都是三大国建立后找人重写的吧？”
苏舒一愣，他突然意识到哥哥的思想已经误入了魔道，这种异端思想十分危险。
“我也看过那些史书，上面记录了魇王的暴虐，帝国的腐败堕落。可是魇魔到底有多邪恶，我从来没有见过。小时候，青城山的道士来县里抓走了三个魇魔，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可是这三个人，他们都是好人啊。他们白天里做着本分的生意。那个秦大爷，你还记得吧，他买的冰糖葫芦不是你最喜欢吃的么？”
“哥哥，普通的魇魔只能在梦中杀人，他们会在你最恐怖的梦境中杀死你。因此，白天里，他们可能是善良的老头，可能是无辜的少女，但是只要黑夜降临，他们就将变成你最害怕的恶魔。”苏舒有些不快，冷冷地说。
苏叶笑了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见过邪恶的魇魔作恶，可是我却天天看得到沉重的赋税、商会的霸道，仗势欺人的混蛋和贪赃枉法的官吏。他们并不比魇魔好多少，可他们依然生活得很自然，不是么？”
苏舒释然了，虽然嘴上没有说透，但哥哥其实还在为昨天的事耿耿于怀，并不真的是坠入了异端。
“我宁愿做一只魇魔，这样，起码我有力量反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苏叶握紧了拳头，狠狠的说。
苏舒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帮不上忙。他是万佛寺的猎魇者，他的力量只能用在灭魇上。
“和我讲讲，魇魔是如何杀人的？我还是想不通在梦境中如何能杀死别人呢？”
这是家里的仆人陈福来给他们的茶炉添炭，正好听到这里。
对于家里这个神秘莫测的二少爷，万佛寺的猎魇者，他也充满了好奇，又恰好听到这句话，索性就站在一旁，听他们聊天，为明天和小翠聊天积累一些谈资。
苏叶看着陈福笑了笑，也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苏舒觉得这并不算是违反守密誓言，于是想了想，设法用简单的话语来讲述魇魔的杀人方法：“魇魔也不光是在梦境中杀人，根据能力的大小不同，他们也是分等级的。利用人的梦境杀人是最寻常的魇魔，但也是数量最多的，最不易捕捉。”
“对对，我就是好奇，他们怎么利用梦境杀人。”
“哥哥，我问你，睡了一觉后，如果你做了好梦，是不是觉得神清气爽，做了噩梦是不是会萎靡不振？”
“嗯，当然了。”
“梦境和肉体的现实联系，我们研究的还不够。但在梦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并不纯粹是在梦境中，他们会反应在我们的身体上。比如，如果你做了春梦，醒来的时候，内裤可能就是湿的。对吧？”
听到这里，陈福的脸红了。他刚刚成年，最近几天来，丫鬟小翠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有几次，他醒来的时候，内裤就是黏黏的。
苏舒对着陈福笑笑，他也有过这样的阶段，不过佛法能够摒除欲望而已。他继续说道：“其实身体在我们入睡的时候，依然和梦境紧密相连，而魇魔是可以进入我们梦境的怪物。他们潜入我们的梦境中，制造可怕的梦境，然后强化这种身体和梦境的联系，最终影响我们的身体。
比如，魇魔在梦中将你烧死，你的身体虽然安安全全躺在床上，但因为大脑认为你正在燃烧，然后你的皮肤，内脏就会显出被火灼烧的样子来，最终在梦境中被活活烧死，在现实中，你也因为大脑的过度反应而死。也可能是魇魔子在梦中把你推入湖中，窒息而死，大脑就会做出相同的一系列反应，而你的死状，就像是被活活淹死一样。他们放大和强化了我们梦境和肉体的联系，并且可以随意进出我们的梦境，这就是他们可怕的地方。现实的刀剑可以闪避，大火能被扑灭，可是梦中的呢？”
“哇，这些都是万佛寺的研究？”
“也不全是，这个理论其实是墨家最早提出的，万佛寺接受了这个理论。秦国的墨家子弟是最擅长研究这些东西的。他们通过观察、实验、应用来战胜魇魔，还有许多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在灭魇三道中，他们可能是最接地气，最务实的一家。”
“那只要你睡着，不是就能杀死你么？”
“也不一定，魇魔有能力大小，有些魇魔其实只具备进入别人梦境的能力。大多数魇魔想要杀死别人，只能根据别人的梦境来进行引导。比如，你白天去湖边游玩，不小心落入了水中。夜里做梦时，这个场景再次出现，而这一次，你没有被救起来，相反，你被人把头按了下去。但如果白天没有这样的现实刺激，你就不会做这样的梦。大部分魇魔无法制造梦，他们能做的就是利用白日的刺激引导梦。”
“哦，我懂了。他们就像梦中不受我们控制的人，然后在梦里杀死我们。”
“没错。”
“可是，如果梦里没我呢？”
“呵呵，哥哥，你回忆你做过的成百上千的梦，我敢打赌，所有发生的梦都是以你为中心的。梦千奇百怪，但是唯一的共同点是，绝对有你，绝不会没有你的存在。要制造一个没有你存在的纯粹的梦境，是只有我们万佛寺的猎魇者才能办到的事情。”
“这很难么？”
“当然，至少我现在还办不到。”
“纯粹的梦有什么作用？”
“一场没有人、事、物的纯粹的梦在对战魇魔的时候非常有用。首先，魇魔无法加害你，因为你的梦境一片虚无，如果有的话，只有浓浓的迷雾。其次，如果你的迷雾够厉害，梦的浓度足够的话，你便可以困住魇魔。魇魔一旦入梦，就很难出来了。所以，佛法很重要，佛法教给我们什么是无、什么是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寻常魇魔就拿我们无可奈何了。”
“所为的魇魔其实就是利用白天的情景，强化梦境，杀死别人的巫师？”
“没错，可以这么说。”
“哼，那我真希望魇魔今晚就去找何二，然后杀死他。”
苏舒笑了，哥哥始终对何二耿耿于怀，“哥哥，那何二有什么遭遇可以让魇魔利用么？”
“当然有，你没看到父亲送给他的酒么？那都是上等陈酿，他还不得喝个半死不活，醉生梦死。如果我是魇魔，我就潜入他的梦中，将他活活淹死在酒桶中，让他喝个够！”
月光下，苏叶因为仇恨的关系，表情狰狞，神色可怖，令苏舒印象深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