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舒先是和县民们一起离开，在不远处看着仆人们垂头丧气地收拾妥当。
日头一点点西垂，直到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他才朝家走去。在家门口，却正好碰到老管家。
苏舒小时候非常聪明，很小就被送去开蒙，但他生性散漫，常常拖欠先生布置的作业，到最后不得不写的时候，就去找老管家帮他，老管家不从，他就撒起娇来，哭成泪人诉说先生责罚学生的恐怖手段，最后的结局往往是老管家一面说着下不为例，一面故意把字迹写的七扭八歪帮他完成课业。而他则就着未干的泪痕，呼呼大睡。
三岁之前，他被称为神童，而他的哥哥则同时表现了超出常人的好动和力气，于是常有乡里乡亲夸苏家这一代是文武双全，相得益彰。
老管家一眼就认出了苏舒的模样，“二少爷，您，您回来了！”
“魏伯伯好。”苏舒亲热的拥抱了下管家。
“哎呦，又长高了，有几年没有回来了？三年还是五年？”
“三年前我回来过，当时您儿子不是刚刚讨了个好媳妇么？”
“啊，对对对。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当爷爷了呢？唉，你看我，怎么净在这说胡话了，走，我带你去见老爷，走。”说完，管家就拉着苏舒朝内堂走去。
“爹爹还好吧？”苏舒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起来，经历了上午的事情，谁还能好呢？
老管家欲言又止，最后含含糊糊地说道：“好，好，一切都好。”
苏舒在祠堂找到了父亲，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正跪在苏家宗祠前，口中念念有词。
“老爷，老爷。”管家在祠堂外轻声叫了两声。
苏荣跪在地上，挺直背，问道：“怎么了？”
“二少爷回来了。”
苏舒在背后能够明显地看到苏荣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爹，我回来了。”
父亲回过头看着他：“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来，快，给祖宗们上柱香。”
苏舒脱了鞋，走入宗祠，点了三支香，行礼下拜。
烛光下，父亲这几年又苍老了许多，尤其是经历了中午的事，显神情落寞。
这一刻，苏舒动摇了，他忘掉了那些清规戒律，冲动地问：“父亲，您没事吧。”
苏荣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我，我当然没事了。”
“可是......”
“哦，这几天生意上的事情有些忙，所以有点憔悴而已。”
“那哥哥呢？”
“你哥哥，哦，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天就知道学拳，才和人切磋完，身上有点伤，去休息了。”
“父亲......”苏舒欲言又止。
苏荣敏锐地察觉到儿子可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急忙说道：“你才从齐国回来，一路很辛苦了吧，为父也累了，你快去休息吧，咱们明天再叙，明天再叙。”
苏舒心中塞的难受，但是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佛理又开始在他脑中低语。
俗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一如佛门，六根清净，也只有六根清净，无我无相，才能在面对魇魔的时候，战无不胜！
苏舒这么想着，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又被父亲轻轻喊住：“舒儿啊，你在万佛寺修行这么久，我听说万佛寺和商会的关系非同一般，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
苏舒很少见父亲说话这样吞吞吐吐，但他已能猜到父亲的意思。毕竟何二明显是来找他们家麻烦的。万佛寺作为灭魇三大道之一，实力非凡，如果能为他们苏家说上一两句话，也许能保家门安康。
可是父亲半天也没说出来。
“父亲，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苏荣叹口气，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一般，“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一些生意上的事，忘记了你已经是出家人了，不应该把你卷入俗世的。好了，让老魏带你去休息吧。老魏，吩咐后厨一声，说二少爷回来了，准备一些斋饭。”
“不用了，我吃过了。”
“以后也总要准备的，提前说声，好让他们准备。”说完，苏荣又朝宗祠跪了下去，这次再也没有回头。
但苏舒的内心却一刻也不曾平静。他多么想告诉父亲，他看到了中午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他和哥哥受的侮辱和欺负，他也多么痛恨自己万佛寺的身份，多么想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家人，为他们做些事情。
父亲，当年你为什么非要把我送到万佛寺呢？
苏舒三岁的时候，对他，父亲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变得冷漠疏远，心硬如铁。
那时候，灭魇战争已经进入了尾声，佛、墨、道三家各显风流，不断在各地捕杀、捕获落网的魇魔。他们县中也发现了几头魇魔，而他们居然就像平常人一样一直潜藏在他们中间。加上炎帝国解体后，三大国的建立，宋国的独立，灭魇的声势一日胜过一日，魇魔被消灭干净的日子近在眼前。
但就在最终胜利就要降临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打点行李，将他不远万里，送到了齐国万佛寺。
当时很小的苏舒已经猜到了父亲的打算，一路上不停地哭闹。只可惜这些原来十分有效的手段，再也打动不了父亲。苏荣一路几乎无话，只是坚定了心，要把他送到万佛寺。
“父亲，你不要舒儿了么？”万佛寺外，苏舒已经绝望，于是问出了藏在心里的话，有那么一刻，他看到了父亲的犹豫。但仅仅是一霎那，父亲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孔。
“怎么会，为父只是让你在这里学习，等你学成后，自然就能再见到哥哥和我了。”
苏舒每每回忆起这段话，就觉得自己被骗了。如果不是他恰好被选为猎魇者，他哪里还有机会走出万佛寺？
进入万佛寺，就等于切断了和家人的关系。
好在他被选为猎魇者，也就是所谓的“持剑的僧人”，他才有机会没三五年回一次家。而那些真正的僧徒，在进入万佛寺的第一天起，就彻底断绝了和家人的联系。
“师父，猎魇者和僧人之间有什么区别么？为什么我们要三五年回一次家呢？”苏舒多年后才意识到了这个区别。
师父想了想说：“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猎魇者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僧人，我们只是借助佛门的修行来强化自身，增强我们与魇魔战斗时的胜算而已。这就及要求我们六根清净，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胜算，但又不能要求我们彻底断绝俗世的联系，因为那样，我们就会失去守护他人的大毅力，大智慧。因此，在真正功成之前，我们需要保持和家人的联系，去感受家的温暖和可贵，来为我们的修行助力。”
“但当你真正成为猎魇者的时候，你就必须切断这些联系，因为这些联系会成为你最大的弱点。”
“徒儿明白。”
苏舒知道，父亲当天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万佛寺中，其实只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寻常的僧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