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的日志7月11日战争爆发了,我坐在3D投影台前,当我最喜欢的新闻节目主持人说出这句话时,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刚刚听到了吗?”我向正在玩积木的330问。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想表达的意思是没听到,还是听不明白。以她现在的语言能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尽管没有听清那则新闻,我也能从主持人的表情中猜出意思。
这个时候,330拉了拉我的衣袖,我以为她想出去转转,但这次她带着我来到触屏式的素描画板前,开始在屏幕上画画。
她一定是想想我表达某种东西。我看着她在画布上滑动的手指,想从她眨动的睫毛或是紧绷的嘴唇上看出点什么,但真遗憾,我向来不擅长察言观色。
很快她便完成了画,展示给我看。
这幅画同其它小孩子画出的画一样,线条歪歪扭扭,画面也很简单:一大团灰色火焰似的东西,几个相比之下很小的小人。果然有我的风格。
我想我能读出其中的意思,一群人正在被一个可怕的东西追赶。也许330偶然的从某个地方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这么说来的话,画出这张画是她的模仿能力和印象记忆程序发挥了作用。
我本想摸摸330的脑袋表示夸赞,但很快我便收了手。作为研究人员,理论上讲不可以对实验体施加任何主观性的概念,而摸摸头这个举动有可能造成某些不可预知的后果。
“梦。”330说。
梦?我不是听错了吧,我惊讶的看着她。
“梦。”330又重复了一遍,同时双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做梦?这件事情可是第一次发生在330身上。设计330的时候并没有加入这个计划,话句话说我们没有在她身上编写任何有关做梦的程序。
尽管每天晚上10:00-12:00的这个时间段里,我们会把330的程序设置为待机状态,用以检查数据和整理存储卡中的记忆碎片,但是还不知道她会做梦。
如果会做梦的话,那么一定是程序交互时产生的某种机制发挥了作用。可能是模糊逻辑和信息处理中枢整理记忆碎片时产生的一股信息流,而这股信息流受到某种错误的引导被重新记忆在存储卡中,形成了新的记忆碎片。这段记忆碎片的形成时间在10:00-12:00之间,同时这段时间里330的大脑中的程序处于各自独立状态,那么330做了一个梦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嗯,一定是这样。我深以为然。
但不管成因是什么,330会做梦这件事都是一件重大突破。我的手指在画上划动,将它复制到我的悬浮椅上。有必要快点让大家看到。
我匆忙的离开研究室,穿过通道,到达大厅,我兴奋地把这张画放到大屏幕上,手指着大屏幕激动得不知从哪里说起,甚至没有注意到整个大厅都空荡荡的,一排排的演算机,一张张椅子都空着,两天前它们的主人都离开了。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这个事实,激动的心情已经褪去,我看着空着的椅子,刚想说出口的话已经忘了大半。
因为战争的开始,乔离开了,研究所大部分人也都离开了,肯留下的人屈指可数。也因为战争,和平时期备受重视的人工智能研究现在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但我不能接受,大家把自己花费了半辈子功夫,辛勤劳累得来的成果轻易的抛弃在这里。
RAE-330号样机,我们明明才刚刚把她组装起来,她现在还只是一张白纸。
现在我是孤独一人了。
330站在我身后,她拍了拍屏幕引起我的注意。
她指了指屏幕最左边白色线画出的小人,“你。”她说。
指了指旁边红色线画出的小人,“乔。”
最后指了指蓝色的小人,“我。”
重新审视这幅画,我觉得也许有些地方我推演错了。画中代表我的小人用的是白色线,也许是我经常穿着白大褂的缘故;而乔用红色线,可能是330注意到我与乔性别的不同;蓝色代表330她自己,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想法,330是有一条蓝色的短裤没错,但并不足以代表她全部。难道330会有自己喜欢的颜色,一时间我想不出问题的答案,只有经过数字模拟推演才能知道了。
同时,我想我大概能理解这幅画的意思了。没想到机器人脑海中的战争是这个样子的。这个奇妙的,会做梦的机器人。
我觉得现在我不是孤独一人了。
在旅馆后红荆棘丛中,三百米雷场的旁边,一条河蜿蜒而过,河水很清澈,其实不过是条小溪而已。
“你到那边去,”裤子指着红荆棘丛对机器人说,“走远点儿,别往这儿看。”
机器人听话的走了。不管怎么说,这台机器人都有一个女孩子的外观,被看着洗澡怎么都不舒服。
裤子开始把防弹衣脱下,看了看辐射读数:460msv。又涨了,洗个澡会舒服不少,至少水能带走不少沾染在体表的辐射。手臂上的伤疤也都结了痂。
李也正在把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防弹衣撕下来,有不少地方都粘到皮肉上。
看了李一眼,裤子心头一紧,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
两个人都几个月没摘头盔,差不多都快忘了对方的模样。李刚摘下头盔,裤子就看到了他光洁的,白花花的头皮,一丝头发也没有。但一年前的时候,李还有一头乌黑的短发,长相也不错,算是个风流又冷酷的家伙。而现在他露出的脸上面容枯瘦,眼窝深陷,白的地方显出病态,黑的眼窝又让人辨不出他的眼睛到底在哪里,活像一具从墓穴中爬出的僵尸。
李又慢慢地把防弹衣脱下,露出他深陷的肋骨,和瘦到不能在瘦的肚子。从前他还整天光着膀子炫耀自己的肌肉,那时候他有八十公斤。但现在他浑身的肉都不知去哪儿了,活像一具包着人皮的骷髅。
他身上苍白的皮肤,有时竟然随着衣服一起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的肉,那是没有皮肤保护的部分。
脱衣服把李疼的呲牙咧嘴,脱掉衣服后他喘着气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发黑的唾液。
“帮我找个东西,”李说,“在内衣服口袋里。”
裤子在衣服堆中翻了翻,找出一小包包得很严实的东西,裤子闻了闻,抛给李。
“是什么?”裤子问。
“大烟膏,”李满不在乎地回答,“止疼用的。”
说完他打开包,小鸡啄米似的吃了几口,随后露出满足的表情。
“吃了这个啥都不算疼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下水的时候伤口沾了水,他还是呲着牙深吸了口气。
裤子好像想起来什么,他翻了翻李的防弹衣,看到辐射监测仪的读数:32,271msv。不是三百,也不是三千,而是整整三万。
裤子也下了水。
“怎么弄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李背对着裤子,往自己身上撩水。
“能说说不……”裤子走到小溪中央,这里的水位刚好盖到他肚脐。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李说,“说出来倒也没什么。”
“记得半年前那次吗,你受了伤休息了有一个月半。”
李刚说起这个,裤子手臂上的疤就隐隐作痛起来。
“当然记得。”
“那段时间我闲不住,就到外面接了个活儿,还是老康给介绍的……给斯洛卡公司办事,说是要帮他们找某样东西,佣金是平时的三倍,我当然拒绝不了。”
“所以我就跟着去了,当时同样接这个活儿的还有另外三队人,每一个都猛的不照路数。他们的装备都是些大家伙,用的都是榴弹发射器,轻机枪之类的,有一队人还带了两套重型防弹衣……就是六级的那种,咱们的冲锋枪打上去只能算是挠痒痒……”
“但当时我只有现在手里这把枪,不知他们怎么把我挑了去,可能觉得我比较有经验。那几队人跟你我一样,都是在沙漠里混日子的,看谁不顺眼就动刀子……在那儿我除了自己谁都不认识,你又不在我边上,干啥都得小心翼翼的。”
“开拔之前并没有说要去哪儿,直到快到了地方才说了出来……你知道不,当时负责行动的那家伙说出地点之后,满车人都不说话了,我也吓了个半死。车门开了之后,一车人就没一个肯下去的……切,那群人身上的装备再好肚子里边还是怂蛋。”
“是哪儿?”裤子问。
李蹲到水底,只留下头在外面。
“污水坑。”李刚说出这个词,裤子便点了点头。这是个相当出名的地方,只进得去,出不来。
“相传那里是雨水汇集的地方,附近有废弃的化工厂,沉积了许久之后那里的瘴气非常厉害,听说吸上一口头就晕了,”李说,“但那只是传言,说出这话的人估计见都没见过。”
“其实那里一点水都没有,也没有瘴气,就是个方圆有十几公里的盆地,盆地底部有许多凝结形成的晶块,整个底部都像陶瓷一样非常坚硬。按照我的推测,那里应该曾是一处核爆的中心,整个地面都被融化了。那里的辐射一直残留到现在,直到现在还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值。”
“尽管在车上每人都发了一件防辐射服,但是下车之后,我身上辐射监测仪的指数还是飚了起来,当时心就凉了半截,但是已经不可能后退了。那几队人中绝对有他们自己的内应,一旦有人回头就会吃到枪子儿。”
“刚走了五百米,我手上那只冲锋枪就开始变热,下到坑底时,辐射监测仪莫名其妙的就烧坏了,手中的枪,身上穿的衣服都变得灼热难耐。那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了任务,原来是让我们捕捉某种动物,取得它身上的组织样本。但我当时只想快点出去,哪还想什么样本。”
“那头动物很好找,它体积很大,就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象,偏偏行动还很缓慢。真没想到在那种地方还有东西能存活。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正趴在一块水晶上。刚看到人,它小山般的身体就动了,它开始慢慢逃走,而我们不断的朝它发射麻醉弹,没想到中了几百颗麻醉弹之后它都没倒下。”
“追了有四五个小时之后,眼看没有希望靠麻醉让它倒下,于是我们开抢了,7.62mm轻机枪发射的曳光弹几乎一刻也没停下,枪榴弹也不断的打在那家伙身上,但情况很不对劲……那种胡须,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它们从大象身上生长出来,像一根根活动的肉芽,修补着每一处被击中的地方,有时一枚榴弹射到它们生长的中心爆炸,很快新的又生长出来。”
“但终于我们打破了它的腹部,它那一肚子沉重的内脏一股脑的流了出来……你根本想象不到跟在一只拖着几十米长肠子的大象身后是多么恶心的事,整个地面都沾满了它的粪便和血。后来我们又打断它的一条后腿,但那些胡须竟然沿着短腿生长,形成一条由触须组成的假腿。那场面真是让人终生难忘。”
“不过幸而那条假腿不够坚固,再一次打爆之后,大象终于倒地不起了……很快组织切块装好了,一共装了有十瓶,每一瓶都显出诡异的绿色,摸起来很暖和。”
“我们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但大象的尸体起了某种变化,它的脑袋整个的都裂开了,生长出一颗花骨朵似的肉瘤,这颗肉瘤越长越大,直到最后它像花朵绽放似的裂开了,仿佛蒲公英似的喷出许许多多发出绿色光芒的绒毛小球,整个天空仿佛下了雪。”
“就在每个人都注视着这一幕的时候,我却看到一团绒毛小球飘到旁边一个人的脸上,眨眼的工夫,小球上便生长出一些刺状的东西扎穿了那个人的呼吸面罩,而他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突然明白在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死了,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于是我开始跑,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跑出了十几米,没准大部分人都已经死了。不知道是天意,还是运气太好,我竟然一个都没碰到就跑了出来。当我跑出去老远之后回过头,发现那些之前死去的人又活了过来,也许里面还有幸存的人,但他们互相打了起来,用枪,用刀子。”
“于是我头也不回的跑了回去,没想到还有另外三个人也活了出来,其中一个还带着一瓶组织样本……”
“所以你把他们三个都杀了?”裤子说。
“不,准确的说其中两个是自己死的,”李说,“因为那里辐射的原因,身体稍差一点的人都没命活出去。”
“那两个人回去的途中就一个接一个突然倒下,再也起不来,只有最后一个才是我杀的。毕竟值钱的东西两个人分就少了一半。”
“果然是你的作风。”裤子略带讽刺地说。
接下来,两个人不再说话,分别洗了洗便上岸。
晾干之后,李又穿上了他那套破破烂烂的装备,他枯瘦的身体躲藏于防弹衣之下,看起来又和以前一样结实了。
“还穿它干嘛,上面不知沾了多少辐射。”裤子说。
“不成,我身上这么高的辐射,现在就是个放射源,”李捏了捏防弹衣,“这里面有防辐射夹层,多多少少不会把辐射漏出来。”
这时,裤子才开始穿衣服,刚把防弹衣套到头上,李突然说话了:“我知道你刚刚想杀我……”
裤子正背对着李,头上还套着衣服什么都看不到,顿时他便不动了,只感觉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盯在自己后心。李要想动手的话,自己绝对跑不了。
“但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不过再多活两个月,”李说,“我还有些事情必须干完,再让我苟活一阵怎么样……”
灼热的视线挪开了,裤子接着穿衣服,重新戴上头盔,什么话都没说。
两个人都保持沉默,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收拾了下装备,裤子叫上机器人,接着回到旅馆拿了些食物和水,便继续开始走。
“接下来去哪儿?”裤子问。
“到下一个旅馆再做打算吧。”
又走了十公里,天快黑了,两人找了个沙窝打算就地休息,轮流守夜。趁着渐暗的天色和手电筒的灯光,裤子终于有机会清理下步枪,而机器人一直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