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那把青绿色油纸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的身体,泽田和夫受了点风寒,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两人决定到附近的温泉店泡温泉。冬日里的横滨夜晚,带有几分不平静,呜咽的海水不停地冲击港口海岸,积雪被人们用扫把堆积在路旁,华灯初上,整个城市沐浴着一片霓虹光芒中。
好战的学生仍然在街上乐此不彼地宣读征战口号,鼓动人们大众踊跃参军,“为国精忠”,人头攒动的街道上时常有宪兵警察巡逻,随时逮捕可疑的人物。于连宗和泽田和夫在人群边缘的小路上行走,来到一家老式的温泉店,进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泉,清洗身上的泥尘和晦气。
泡完温泉,于连宗提出到外面的饭馆吃饭,其实是想逛逛街,散散心。泽田和夫没有反对,同他在大街上闲逛。
到处都是寿司店或拉面店,再或者是西餐店,于连宗为了装成一个实实在在的日本人,吃腻了饭团、寿司、生鱼片,泽田和夫不准他做中国菜,说这样容易暴露行踪,这让他很烦恼。在海滨路上走着,他们来到了山下公园,一个临海的著名公园,游人很少,都不愿在此吹寒冷的海风。
两人当然也没心思游园,转向走到其他地方。于连宗突然眼前一亮,前方街道有一块红色牌坊,中间镶嵌着三个大字“南京街”,从外面看去,南京街里的饭馆全是中国饭馆的风格,还能见到“南粤酒楼”、“重庆饭馆”、“上海酒楼”等字样的饭馆。
但无一例额外的是这些饭馆灯光暗淡,似乎生意并不好。他兴奋地对泽田和夫道:“就去那里吃饭了。”泽田和夫一皱眉头,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发现正要几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时不时地望着街口,等他打算叫住于连宗时,于连宗早就跑到了红色大牌坊前,高兴地看着里面的饭馆。
在南京街走动的人不多,泽田和夫赶紧跑过去将他拉住,压低嗓音道:“四周有特高课,小心被逮捕。”于连宗不相信,反而拉住泽田老人的手,硬拽着他走进南京街。泽田和夫没办法,只能随着他走进去。这条街只有几百米长,却有大大小小近百家饭馆。
于连宗带着泽田和夫来到位于中间的南粤酒楼,里面的人惊讶地望着两人,原来酒楼里稀稀疏疏坐着的人都穿着中国服饰,唯独这两人穿着和服。仿佛见到多年失散的亲人般,于连宗眼眶红润,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木牌菜单,有干炒牛河、白切鸡、叉烧包、煲仔饭、各种煲汤等。
一个看似店家的中年男子见是日本人来了,恭恭敬敬地走过来,用流利的日语道:“二位请做,需要点什么?”同时奇怪地望着于连宗,似乎要找出他眼睛流泪的原因。两人在凳子上坐下,于连宗刚想点菜,泽田和夫就捏住他的手,抢先道:“老板,来两笼叉烧包。”
于连宗不悦地看着他,道:“泽田前辈,干嘛阻止我点菜?”泽田和夫递给他一个警惕的眼神,于连宗这时才明白了原因所在,透过玻璃,屋外正有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注视着两人,他忽地想起了“特高课”,小声对泽田老人道:“他们会不会就是特高课,专门监视人的特务?”泽田和夫不紧不慢地点点头。
于连宗才发现自己大意了,万一不小心暴露出自己中国人的身份,再被逼问出是逃跑劳工的身份,不被弄死才怪。同时也注意到,周围用餐的华侨华人都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似乎害怕被外面的特高课抓住把柄。
两笼热腾腾的叉烧包出炉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服务员提着叉烧包送了过来,打开笼盖,笼底均匀排列的叉烧包冒着冲鼻的热香气。于连宗拿起一个叉烧包,也不管多烫,一口下去咬了一大半,他不知不觉哭了起来,无声地流着泪。
泽田和夫则用筷子夹起叉烧包,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咬下一小口。吃到一半,酒楼门口大门被打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将两个装满食材的方形大篮子放在门口,用粤语朝店里喊了一声:“王老板,明天的货我买回来了。”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像是在观察什么。
于连宗听到了熟悉的粤语,情不自禁地抬头朝男子看去,一个壮汉模样,脸上有些沧桑,泽田和夫立即瞪他一眼,提示他安分吃包子。那个姓王的店家应了一声,对年轻的男子服务员道:“小唐,过去取货。”
小唐服务员走过去艰难地捧起菜篮子,路过于连宗所在的饭桌时,没能将菜篮子抓牢,菜篮子的一角跌倒在地,里面的菜蔬掉了出来。身后提着另一个菜篮子的壮汉男子埋怨道:“斩头鬼,丢大脸了!”
于连宗想都没想走过去,用粤语笑道:“没关系,我来帮他。”说完就后悔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将滑落在地面的菜蔬捡回菜篮子。所有人都惊讶了,这个年轻的“日本人”竟然熟练地说粤语!小唐惊喜道:“你也是广东人?”
壮汉眼神闪过一丝惊异,打量穿着和服的于连宗,随机笑嘻嘻地看着他。王老板也走了过来,用粤语跟他寒暄几句,于连宗神色紧张,赶紧用日语道:“就会一点点,我是日本人!”
泽田和夫走过来,生气道:“谁叫你多事!还不快把篮子让给他。”明显是替他解围,于连宗额头冒出冷汗,将菜篮子递给小唐。王老板和小艇则不解地望着这对“父子”,那位壮汉继续笑嘻嘻地看着两人,目光深处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于连宗和泽田老人很快吃完叉烧包,从那位壮汉同酒楼的人交谈中得知,他叫李宗山,是酒楼食料采购员。结账后,两人走出酒楼,外面的街灯亮了起来,整天南京街开始热闹起来,走动的人明显多了许多。
为了不引起监视这一条街的特高课的注意,两人打算走完南京街,再绕一个大弯回去。南京街上绝大多数是中国菜系饭馆,以粤菜、川菜、淮扬菜居多。快要走到尽头时,前面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走近一看,几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年轻男子同另一群穿着黑色大衣的壮汉争吵起来,那几个学生用中国话交流,埋怨起来。看来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同这伙壮汉干上了,而这伙黑衣壮汉看上去就是黑帮流氓的样子,手里拿着刀棍,留学生凶多吉少。
见同胞被黑帮流氓欺负,于连宗心头涌起激愤之情,跑过去探个究竟,泽田和夫担心他又惹出什么事,连忙拉着他的手离开,但始终拉不动他的身子。
“你们支那人就是反日分子!不配在大日本念书,大日本的学校不是给******念的!”其中一个黑衣男子骂道,留学生中一个戴着学生帽的壮实男生反驳道:“凭什么一见到我们中国人就诬赖说成是反日分子,你有什么证据!”
黑衣男子阴险一笑,揪住他的衣领,骂道:“等把你送到警察局,领了赏金再说。证据多的是。”男生挣扎道:“放开我,你们这些黑虫!”说完一脚踹中黑衣男子的小腹,挣脱开来。黑衣男子被激怒了,带来其他同伙一块殴打留学生,旁边围观的大多是华侨华人,没人敢吭声。
泽田和夫见于连宗要出手救助留学生,赶紧扯住他的衣袖,直直拉住他。于连宗再也压住不住怒火,甩开泽田老人的手,冲进去拦住黑衣男子。双方抬头一看,非常惊讶,原来那位男子就是今天被于连宗教训而划伤脸的刀疤男,脸上贴有一块白色纱布。
刀疤男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其他同伙不解道:“松本大哥,怎么停住了。”刀疤男眯眼瞪了于连宗一下,突然底气十足道:“臭小子,叫你多管闲事,敢惹我们黑龙会的人,今晚你死定了!我脸上这道划口拜你所赐,我要在你身上割出千千万万道伤口!”
于连宗握紧拳头,毫无畏惧道:“你们这帮臭流氓,中午刚被我教训一下,晚上却还无故欺负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身后的留学生见突然冒出一位极具正义感的“日本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感激地望着他的身影。
只见刀疤男和同伙抽出武士短刀,怒喊几声,朝于连宗看去。围观的人群害怕得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留出了更大的圈子,被打伤的留学生也向后挪动几步,泽田和夫忧心忡忡地看着于连宗,不知如何是好,他倒不担心于连宗被砍死,担心的是惹上黑龙会的人,很明显于连宗把叮嘱他的话给忘了。
于连宗左闪右躲,避开了几把刀的砍杀,瞅准机会扭折刀疤男的手腕,令他无力拿刀,接着踢中其他同伙的手脚,那些黑衣男子纷纷跌倒在地,哀叫求饶。正当于连宗嘲笑刀疤男的无用时,从一个闪烁着亮丽霓虹灯的酒吧门口跳出一位女子,喝令道:“胆子好大,敢惹我们黑龙会的人。”
女子说完朝于连宗打去,女子腿功非常了得,双腿非常快速凌厉地朝他身上踢去,于连宗连忙往后躲闪,最后被击中小腹,哎呦叫了一声,跌倒落地。刀疤男和同伙站起来,气势更为嚣张,对那女子道:“桃井小姐,就是他三番五次惹我们黑龙会的人,快把他打倒!”
于连宗揉了揉被提疼的小腹,站起来,握紧拳头,准备迎敌。看来马上就有一场恶战发生了,围观的人群纷纷退让到南京街各饭馆门前,屏气凝神地看着这一触即发的场面。
泽田和夫则呆在原地不动,狐疑地朝那位桃井小姐看去,三十左右的年龄,穿着一件黑色紧身棉衣,面色冷峻,身材矫健,一看就是练过武功的人。
等于连宗和那位女子对视时,双方都惊呆了,于连宗脑海里浮现出在海边木屋旁,从汽车上走下一男一女,救走惠子小姐的画面,那个女子怎么和眼前这位那么像?
女子放下正要开打的姿势,脸上流露出惊喜的表情,道:“是你!”接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泽田和夫,恭敬地鞠躬,道:“恩人,想不到能在这里碰见你们!”刀疤男极其同伙不解地望着桃井小姐,这时周围的警察和特高课走了进来,也不问发生什么情况,准备将留学生和于连宗抓走。
桃井小姐对对他们道:“这里没你们的事,我们黑龙会自然会处理。”警察们似乎忌讳黑龙会这个名号,乖乖地撤走了。桃井小姐对刀疤男道:“惠子小姐得救,全由这两位恩人帮助。”说完向两人深深鞠躬致敬,刀疤男心中一阵迷茫,想不到情势来了个大逆转,很不情愿地和同伙朝两人弯腰鞠躬。
“泽田前辈,原来您在这。”从酒吧门口走出一批人,其中一个矮壮黑衣男子高兴道。于连宗和泽田和夫抬眼望去,那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同桃井小姐点了点头,恭恭敬敬走过来,于连宗疑惑地望了泽田和夫一眼,不明白他到底认识多少黑帮上层人物。
泽田和夫呆了一下,认出了他,黑龙会大佬林原丰雄的忠诚手下山县广司,微笑道:“多久不见,给您添麻烦了,山县先生。”山县广司笑道:“林原若头急着要感谢救下惠子的恩人,想不到竟然是泽田前辈,真是万分感谢。”说完重重鞠躬一下,泽田和夫也鞠躬还礼,于连宗也弯腰点头,心想日本人整天弯腰,难怪腰那么结实粗壮。
桃井熏走了过来,似乎不认识泽田和夫,她在山县广司耳边道:“救下惠子小姐的还有这位年轻人。”山县广司一拍额头,疑惑地看了泽田和夫一眼,泽田和夫笑道:“我儿子,泽田宗治。”
于连宗鞠躬道:“请多多指教。”山县广司赔笑道:“真对不住,你也是我们的大恩人。”两人互相鞠躬致意,刀疤男极其同伙也乖乖地点头鞠躬。
酒吧门口站着的人中有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男子,微笑道:“桃井小姐,山县君,何不请这两位恩人来我的小酒吧消遣一下,我富少有请客,来报答两位恩人救下惠子小姐的恩情。”
桃井薰和山县广司满怀期待地朝二人望去,于连宗呆了一下,看长相和名字,那位穿白色西服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是中国人,到底去不去呢?泽田和夫重重咳嗽一下,轻轻摆手道:“多谢好意,我这咳嗽病患经不起酒精的诱惑。”
于连宗则推辞道:“真对不住,我父亲他咳嗽病还没好,现在天冷了,经受不住风寒。”山县广司笑道:“那就叫惠子小姐来救治吧,她现在还在帝国医科大学实习着。”桃井薰道:“是的,这也算做她本人回报两位的恩情了。”
昔日在海边木屋那位被救下的少女,其冷艳骄横的形象浮现在于连宗脑海中,原来是个医学生,难怪当初好心指点他缓解泽田老人咳嗽的病情。
泽田和夫再次重重咳嗽几下,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对二人道:“真对不住,我的病又犯了,恐怕不能再次多留了。”山县广司脸色微变,关切道:“泽田前辈您保重,我叫人用车送您回去。”泽田和夫摆手示意不用,转身走开,于连宗笑着对两人点点头,转身跟上泽田和夫。
这时山县广司喊住两人,跑了过来,微笑道:“忘了两件重要的大事,一是林原若头说要是找到救下惠子小姐的恩人,务必请他们到府上,林原若头要当面重谢。”
于连宗不做声,但从他的语气来看,这次是非去不可,看来这个林原若头还挺强势的。泽田和夫沉吟片刻,望了一眼于连宗,道:“可以。”
山县广司见二人答应,像是完成一件重大的任务,脸色露出喜悦之情,接着道:“第二件事是跟二位的手艺有关。”于连宗心头一跳,猜到了要帮他处理死人入殓纳棺的事情,泽田和夫皱眉道:“请讲。”
山县广司语气哀伤道:“段田真人若头去世了,希望由泽田前辈为其入殓。”
“什么!段田君死了?”泽田和夫脸色大变,嘴角抖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