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陆地区,两人来到横滨,神奈川县的首府,一个繁华的港口城市,位于东京湾西边海岸,气候比较湿润暖和些,至少下的雪没那么大。
于连宗在火车上瞥见了沿途日本城市的雪景风光和浓重的好战气氛,下了火车,横滨各大街道都挂满了征战的条幅,好战的人们在街上游行,怒喊“征服支那”、“天皇万岁”的口号。
于连宗又气又怒,这些身高比国人矮许多的日本人竟然叫嚣征服中国,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罪行。泽田和夫拉着他从小巷行走,穿过低矮的房屋群,来到郊区偏僻的一处房子,比秋田海边的木屋小许多,屋外虽有从东京湾吹来的刺骨海风,但相比秋田海边小屋暖和多了。
屋内非常简陋陈旧,两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当做暂时的住处。于连宗激愤于横滨大街上游行的日本民众,他问泽田和夫:“泽田前辈,你确切跟我说,我怎样才能回到我的国家?如果不行,我就自己想办法回。”
泽田和夫惊异地打量他,叫他嘘声,用手指了指外面,于连宗感觉到屋外有人来了。泽田和夫透过窗户朝外望去,很快回到榻榻米上坐下,故意大声道:“宗治,这就是你父亲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还不快点收拾干净。”
于连宗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格子门被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拉开了,泽田和夫故作惊讶地拉着于连宗,走过去恭迎两位日本警察。
一高一矮,矮胖的警察认识泽田和夫,高兴道:“纳棺老头,好久不见,你又回来了?”他看了一眼于连宗,警戒起来,用手中警棍指着他道:“这是谁?”泽田和夫笑嘻嘻道:“千叶大人,这是我的儿子,泽田宗治。”说着递给于连宗一个眼神,提醒他给两位警察行李。
于连宗感到快要窒息了,既要当着两个日本警察承认自己是抬尸老头的儿子,又要奉承讨好他们,但他心里清楚,泽田老人这么做是为了掩护他真实的身份,保护他的安全。于连宗生硬一笑,低下头恭敬道:“两位大人好,以后请多多关照。”
那个瘦高的警察狐疑道:“我看你们两个长得也不像,怎么就突然冒出个儿子呢?”矮胖警察瞪了一眼泽田老人,逼问道:“说,他是不是支那派来的特务间谍?”于连宗吓了一跳,额头冒出颗粒大的汗水,这日本警察的识别能力也太强了!
泽田老人则拉着于连宗的手,尴尬一笑,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年轻时候犯下的一笔糊涂账的恶果。那时候我一个人在东京,穷困潦倒,只能借宿于那些艺妓屋子,和一个艺妓同个屋子,半夜里干柴烈火受不了,才有了这个小混蛋。”
于连宗这时哭笑不得,这么说来自己还是个私生子!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忍不住笑翻了,但那个瘦高的警察继续追问:“即使这样,怎样以前都没见到他,突然冒出来,岂不是很可疑?”
矮胖的警察跟着道:“对,非常可以,很可能是特务!”情势危急,于连宗这时很快装作很无辜的样子,道:“不是这样的,他真的是我的父亲!”说完蹲下身子抱住泽田和夫,哭喊道:“父亲,我终于找到您了。”
泽田和夫愣了一下,想不到这小子竟然比自己还会演戏,他用枯瘦的手摸着于连宗的脸,抬头对着两位警察,眼睛湿润道:“两位大人您也知道我是靠死人吃饭的,如果从小就让他知道我干这个活,那他的心灵将受到多大的创伤。现在他也长大了,我也老了,该是他来孝顺我了,所以我找他回来。”说完重重咳嗽几声。
那个矮胖的警察看起来同情这对“父子”,对瘦高的说道:“要是我也不会过早告别人我有儿子。”那个瘦高警察点点头,道:“要是我也不会过早认干抬尸工作的父亲。”
见两位警察没有再怀疑,泽田和夫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些日元,递给两位警察,道:“以后我家宗治要弄身份证明,还请两位大人帮帮忙。”说完猛地一拍于连宗脑袋,于连宗会意,朝两个警察深深鞠躬。
两个警察嘿嘿一笑,纷纷点点头,矮胖警察道:“好说,以后你们父子俩好好过。”瘦高警察对于连宗道:“对你父亲好一点,他干纳棺工作不容易,还有就是别去和艺妓乱搞!”说完哈哈一笑,和矮胖警察一块走了出去。
泽田和夫和于连宗目送两位警察出门,直到他们走远了,才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躺在榻榻米上,逢场作戏对他们来说真是太累了。
此后几天,于连宗一想到以后要在其他日本人面前承认自己是泽田和夫的私生子,一阵恶心就从心底翻滚上来,臭气熏天。泽田和夫劝慰他:“你们国家有句话叫做‘忍辱负重’,要想活命必须受些屈辱。”
他带于连宗去附近澡堂洗澡,希望能清除身心上的疲劳,每见一个熟人,都会指着于连宗说“这是我的儿子,请多多关照”,于连宗就像戴上一个逢迎微笑的面具,对那些日本人点头哈腰,他的内心非常痛苦,备受煎熬,每当回到低矮的木屋,他都急切问泽田和夫:“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里。”
泽田和夫都会敷衍他一句:时机到了你就会回到中国。于连宗苦笑一下,自语道:“没什么希望了。”虎太在他身旁呆呆看着他,“汪汪”叫了几声,趴在地上哈着嘴,希望能逗他开心,于连宗摸了摸它的头,继续发愁。
在接下来泽田和夫带着于连宗处理几件入殓事务,于连宗表现得心不在焉,要么是死者寿衣没有捆绑好,要么就是动作懒散,没能将死者四肢折叠好,放不进棺材。往往这时泽田和夫都会朝他怒吼:“认真点,你还不是一个死人!”于连宗被他吼惯了,做事立马认真起来。
处理完一桩桩死尸入殓事务,死者家属除了奉上一点酬劳外,都会郑重弯腰鞠躬表示感谢,于连宗慢慢地感觉到这场景有些微妙,觉得自己还能受到一点尊重。可一旦走在路上,别人都会躲开他与泽田和夫,可能觉得两人身上带有死人的阴气和晦气,于连宗的心又掉入了自卑的深渊。
他看了一眼老人,脸色毫无波澜,似乎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了,眼睛再朝下看去,跟在一旁的虎太悠闲地走着,没有在意别人鄙视的目光,自己照样过得好好的。于连宗忽地心头受到触动,自语道:“不要在意别人的目光,过得好好的,不然连虎太都不如。”
一天下午,天色阴郁,寒风呼啸,眼看就要下雨了,于连宗和泽田和夫处理完一桩入殓事务,急忙忙地往回走,经过了艺妓居住的房屋区域,快要进入一个偏僻的转角时,身后的虎太这时从后面冲了上去,在一个拐角处朝着里巷狂吠。
于连宗和泽田和夫对看一眼,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事请,赶快走上前。快要转角处,里巷传来了一个少女清脆的求救声,“放开我,求求你们放开我!”两人跑到巷口停住,往里一看,原来三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将一个年轻女生按压在电线杆的柱子上,三个男子表情猥琐地把手伸向少女的身体。
少女则将一把青绿色的油纸伞竖在胸前,做出哀求和抵抗的动作。虎太朝着三个男子狂吠几声。
三个男子停止了猥亵少女的动作,但仍然将她按在柱子上,转头看着于连宗和泽田和夫,面露凶光,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狠狠说道:“你们再看一眼,我立即让你们死得很有节奏!”其余两个男子哈哈大笑,而那个少女哭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于连宗握紧拳头,问泽田老人该怎么办,泽田老人转身回避道:“这事我们惹不起,快走,相当于没见过。”虎太见老人做出让步的动作,停止了叫喊声。
三个男子见自己威胁恐吓这招成效了,哈哈大笑,更加肆无忌惮地乱摸少女的身体,少女流出伤心的泪水,苦苦哀求道:“不要这样子,求你们放过我。”
于连宗早就看不惯那些高高在上的日本人,又见这些黑衣流氓当众威胁纯洁少女,不禁怒火中烧,手臂青筋暴起,见四周没什么人,对泽田和夫道:“这事我得管!”说完一个劲地冲出去,抡起拳头朝那三个日本人打去。
于连宗本来就讨厌这些随意欺辱他人的日本人,加上之前对日本人的憎恨,全身仿佛充满复仇的能量,要在这三个黑衣流氓身上发泄出来。泽田和夫刚说了一句“别惹事!”,就看见于连宗的身影“嗖”的一声朝前飞去,然后见到于连宗一个凌厉的勾拳和飞脚,将三个流氓打倒在地。
泽田和夫目瞪口呆,看不出于连宗还有这等好身手。
三个流氓抽出武士短刀,脸有刀疤的男子气急败坏道:“你小子真够大胆,竟然敢惹我们黑龙会的人!”泽田和夫吃了一惊,脑海间闪过熟悉的画面,悠悠道:“黑龙会!”
于连宗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被吓哭的少女,低下头将她的衣服穿上,然后将她推到安全的角落,转身瞪了一眼那三个黑衣流氓,不惧道:“没听说过什么黑龙、鸟笼会,你们欺凌一个少女,就不怕被警察抓吗!”
三个男子嚣张地笑了笑,还是那个脸有刀疤的男子道:“警察算什么,还得看我们黑龙会的脸色行事,你就好好受死吧。”说完三个人挥舞武士短刀,朝于连宗冲来。那个少女吓得晕了过去,泽田和夫惊叫道:“快跑。”
于连宗握紧拳头,看准他们的刀口,身子非常灵活地避开了他们的砍杀,然后一把抓住其中两人的手腕,使劲一扭,只听“嘎哒”清脆的断裂声,两男子痛苦地松开了手,两把刀掉落在地。
于连宗猛地用手肘重击两人的胸口,两人被击倒落地。剩下的只有刀疤流氓了,他吓得嘴角连连抖动,赶快转身逃跑,于连宗赶紧追上去,对准他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刀疤男飞了出去,倒在前方的地面,手中滑落的武士刀正好划伤了他的脸。
于连宗竖起中指,警告道:“别让我碰见你们!三个黑衣流氓见吃了大亏,很不服气地拿起武士刀跑出巷子。
于连宗已经好久没活动筋骨了,这次狠狠教训了这三个日本流氓,发泄了心底积怨已久的恶气,现在心里一阵清爽。
下雨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回头看去,泽田老人已经救醒了那位少女,于连宗走过去,蹲下身问道:“那三个流氓我已经打跑了,你没事了。”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抹去白皙脸蛋的雨水,感激道:“多谢您的出手相助。”
泽田老头道:“以后碰见黑龙会的人,就赶紧躲开。”接着问道:“你是艺妓吧?”少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突然不说话了,于连宗看了一眼她穿的和服,果然有艺妓的样貌。不知为何,他脑中响起了泽田老头撒的谎:和艺妓乱搞才生下了泽田宗治!那阵恶心感又涌上心头了。
少女这时站起来,赶紧将手中青绿色的油纸伞递给于连宗,低头感谢道:“我叫平田百合子,这一把伞就当做谢礼。我要赶去学习艺妓舞蹈,来日定当重谢两位。”
她真诚地抬头看了于连宗一眼,很温柔地将油纸伞轻轻放在于他手里,脸颊泛起一阵红晕,然后急忙地朝巷口跑去。
于连宗拿着那把油纸伞怔怔出神,泽田和夫轻叹一口气,道:“原来是在去学艺妓舞蹈的路上遇上流氓坏蛋,幸亏碰上我们。”虎太“汪汪”叫了几声,还以为是在夸赞它,泽田老头瞪它一眼,道:“叫你多管闲事!”
于连宗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处置这把伞?”泽田和夫诡异地笑了笑,道:“下雨了,肯定要撑起来遮雨。这可是那位美丽的艺妓少女送你的。”
于连宗脸微微红,道:“我可不像你一样跟艺妓扯上关系。”说着就把伞扔到路旁,泽田和夫捡起来,打开那把青绿色的油纸伞,雨水从伞角嘀嗒嘀嗒滑落下来,泽田老人走过去,将于连宗笼罩伞中,脸色严肃道:“不跟那些黑龙会的人扯上关系才是对的。”
于连宗疑惑道:“怎么说,黑龙会势力非常强大吗?”泽田和夫眼神复杂,看着外面的雨色不说话,一会才道:“雨变大了,回去吧。”
两个人、一条狗,在一把伞的遮挡下,踏着湿滑的道路朝木屋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