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贞元三年,七月十五。
清晨,初生的太阳红的艳丽,连同东方的天空都映照成了漂亮的胭脂色。
不远处的山林间吹来阵阵清风,徐徐拂过面庞,空气中弥漫着的,是深山老林所特有的、泥腥的、腐朽的、却又清新干净的味道。
“呼呼啦啦”的,大批飞鸟从林间跃起;夏蝉也从蛰伏中醒来,开始了一天的吟唱。一时之间,鸟鸣清脆,蝉鸣不绝。
这是一个喧嚣却又宁静的夏日清晨,就像这山林间的每一个夏天的早晨一样,一成不变,却又使人心生欢喜。
既不见人四个月之后,白若梨终于重返地上,召集了所有庄上的人,在当初开法会的那个广场上。
月华庄的人,最重礼数规矩。故而,虽然突然被召集过来,却也没有喧哗吵闹,都很规矩地站在下面。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坐着,而是因为白若梨此刻正在台上走来走去。
她罕见地穿了黑色的朱子深衣,上面是姿势各异的仙鹤,胭脂色的仙鹤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冶。她散着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敛去了眉眼。她蹬着木屐,走动间声音不大不小,却好像能穿透一切,响在每一个人心里。
终于,她似乎是走够了,站直了身子,停在了某一处,然后突然弯腰向着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的人虽然不是哗然一片,但也都是震惊不已。
白若梨说,“明年的今日,天下大乱,百鬼日行,妖魔当道。届时,天之劫将重临人间。而我,只能送阿夜一个人离开。”
她说,“天之劫下,众生难存,根本不是仅凭我一己之力就可以相抗衡的。”
她说,“我非王法,也非天道,实在无权决定每个人的生死。”
她说,“你们可以选择离开月华庄,我不会强留。但若是选择不走,我也会拼尽全力去守护。”
她说,“很多年以前,大伯曾经说过,他希望我能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站在最高最显眼的位置上,时时刻刻准备着去把塌下来的天撑回去。很多人把我当作救世主,希望我能给予他们一切。在道义礼法允许的情况下,我也很乐意那么去做。我愿意去做那个负重前行的所谓救世主,只希望我羽翼所能覆盖的土地上的一切生灵能够平安喜乐、一世长安。我把这些当成夙愿,并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她说,“这些年,为了所谓的鸿愿,为了所谓的理想,为了所谓的抱负,我几乎失去了一切。我忽视亲人,他们接二连三身死道消;我忽视朋友,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忽视弟子,让他们在外面吃尽了苦头;我忽视我的夫君和儿子,现在他们一个死了,另一个也将永远离开我。”
她说,“这些年,我嘴上说着不会放弃,一定要把宸月带回我的身边,可我真正为此努力的时间却并不充裕。一年只有十二个月,我需要六个月遍访九州查探是否有妖邪做恶,需要两个月处理魔族的政务,需要一个月去维系和各方的和平共处,需要一个月给这些孩子们答疑解惑,还需要一个月来应付所有年节,只有一个月能拿来陪着宸月或者想办法让他复活。我不能生病,因为那会让我这一个月的时间都变得岌岌可危。”
她说,“仙者即六界苍生。可这六界苍生的惬意生活,为什么就要用我的不痛快来换呢?我愿意牺牲我的一切,可我并不希望这一切里包括我的爱人和子女。我是仙者不假,但我首先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说,“很抱歉,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但是请体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原谅?如何原谅?只能送花月夜一个人离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舍弃,舍弃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升米恩,斗米仇。
当白若梨守护着整个天下苍生的时候,当花月夜还是苍生里的一员的时候,他们将她奉为英雄。可是一旦出了一个例外,她再也不能一视同仁,他们也不再把她当成英雄,她是他们眼中的罪人!
在人们心里,强者为了保护弱者,牺牲一切都是应该的。没有人会在意你为了他人抛家舍业时是什么心情,他们不会认为你大公无私,可能还会觉得你冷酷残忍、毫无人性。可是,一旦你的这种行为停止了,他们就会觉得你为了家人牺牲了他们的利益。
这就好像,街边的乞丐,你每日买菜回来都会给他一文钱,有一天你买米时多花了一文,那一天就没有给他,他就会觉得是你用他应得的钱买了米,却忘了那本来就是你的钱!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却忘了,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愿意赠予,是人情,不愿意,那也是本分。
说完了这些,白若梨径自离开,不再管外面是怎样的人仰马翻。
他们怎样选择,是他们的自由。而她,不想再管。
傍晚的时候,媚娘来送晚膳,白若梨唤了她进来。
“媚儿,你怪我吗?”
媚娘正把汤从食盒里拿出来,闻言,手一抖,汤洒了她一手,她抬头,笑道,“怎么会怪师父呢?没有师父,我现在还被月锦困着,我青丘一脉怕是也彻底灭了!”
“媚儿,我送你进玄武大阵吧?”
“现在能进了?”
“不能,只有九尾狐可以!当初,你们青丘被灭,那九尾的石像却还是好的。我可以让你的神魂以降临的方式落在石像上,教你方法让你百年之内恢复肉身,到时候你甚至可以重新修炼!”
“我并不愿意!”媚娘说道,“师父,你能不能把小诺送回去?”
“罢了。他若愿意,我便送他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