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眼前,心中,是一段无比遥远的路程,在步履维艰的亚修眼里,遥远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终点。
遥远的终点,是一个深邃的石门,黑漆漆的,如同一口深潭,晨曦的光芒投射进去,没有激起一丝波动,更别说回声了,真的完全看不见一丝光折回的、深邃的黑洞。
林立的十字墓碑,交错在身前,每走一步,他们便跟着挪动身影,或者阻挡前路,或是遮蔽前景,路也是崎岖难走,泥泞的地面,在拖着后退,拽着轻易不放。伤口也在隐痛,明明剧痛,却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知觉,真得就不知不觉了。
而身后的嚣嚣,在撕扯着亚修的痛楚。嘈杂,在清净的早晨,上演闹市的斗殴,有着兵戎相见的搏斗,在为谁而战,在为何而争?权势还是财富,忠诚还是信念,生命又或自由,流血的争斗,苍白的伤口,不知道他们得到了没有,在各自的厮混生活之中选择,得到了吧!
可只是听得在那么多人的围观中,有着刀剑的铿锵,听得见他们的动作和面容,狰狞或者坚忍,畏惧与庆幸——为什么要有争斗,一切都平平静静得多好,一切都和和平平得交谈,解决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昨夜的鲜血涌动得和火焰一样炽热,只是不知道现在那鲜血是否也和火焰一样还能跳动,变冷了吧,变硬了吧,变得深红暗沉了吧……失去血色的你们,还好吗?
亚修想回头看看,真的很想回去找他们,想知道他们是否安然,想知道他们是否还能说话吃东西,在没有生机与希望的东区,说话和吃东西他们唯一的生活,他们还能说话、吃东西吗?或者,已经和诺普一样,不能再发出声音了……
可没法回头,那些十字架,阻扰着前进的路,可一旦被越过了,却又堵塞了退路,堵得严严实实,不容得一丝回头。
“呼……呼……”呼吸越来越重,额头淋漓瀑汗,冷飕飕的,被墓地阴风袭杀,亚修的嘴唇开始的打颤,似乎一瞬间置身于冬季的严寒之中,赤身裸体,被冻得皮肤发白,四肢麻木。
麻木,指尖已经麻木,血液流失,带去了体温和知觉,只剩下机械的关节在扭动,一步步向前,朝着遥远的终点而去。
“他们,在干什么?”身后的凿凿,异常的清晰,仿佛一群人在耳边说话,而人声混乱,反倒什么都听不清,脑海在飘忽,思绪如风暴里的小船一样被卷得东倒西歪。
那些围堵的士兵在围堵什么,围观的人又在围观什么?争斗不休却总有着观众,在呐喊助威吧,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吧,又或者,虚以委蛇、胆小怕事的推脱……
亚修胡思乱想着,脑中不断浮现出一幕幕街头暗角的画面,那是混乱模糊的世界,昏沉的空气,污浊的面孔,蓬乱的毛发,黄浊的门牙,嘴角有笑,在眼前,在身侧,在背后一角,在身旁一圈,而地上有血,有断裂的手脚,有四飞的肉沫,还有吸饱了鲜血的黑面包……
“理查德……”这个名字莫名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可亚修突然间有些恨不起来了,只是因为亚修发现,无论低贱如流民,还是高贵如骑士,都一样地在撕扯生命,不过是所为面包还是所为地位的些许差异而已。
亚修现在只想离开这里,拖着伤残的身体,离开那些纷乱!
时间在流失,脚下的路程也在一步步的缩短,肩膀的伤口依旧在流血,亚修的腰弯了,一点点地弯下来,眼皮也是沉重地耷拉成一丝缝,前方的一切都看不大清了。
蓝眼中的世界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边框,拘束住了那终点的黑洞,黑,黑色原本看不见,而今却是最显眼的目标——黑色,是不会被模糊的,是唯一一种在模糊中更显清晰的色彩。
晨线,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催促着,它每移动一分,每从西城墙上跳落一块砖头,亚修原先都会为之心跳,生怕错失了约定,错失了与那地牢黑洞之中漫步而出的人——那是唯一可以离开这个城市“监狱”的机会。
可当视界模糊了,当晨线弥散在诸多的色彩之中,那份催促的紧迫感就随之消失了,脚下单纯地重复着行进的动作,已经无法支配了,即便焦急的心都无法催动机械的脚步,于是忧虑也随之消失了。
“命运……如果真的有命运的话,那就让我步入其间的黑洞吧!”
亚修开始相信命运,在流落到流民区后,第一次反抗父亲的教导,开始相信命运,开始随波逐流,在面对无法抵御的威胁之下,放下了一个传承千年的自强意念,开始相信命运。
“时间?约定?到了吗,能到吗?如果不能,那我就回去找他们,和他们一起流浪!”前方,亚修已经快看不清,无所谓了,只能觉察到双腿依旧在迈动,“身体还在努力,其他的,随命吧!”
有人知道盯着目标有多累吗?
每个在努力的人都明白,当无休无止的努力之后,目标却依旧遥不可及,永远都是挂在天边,看得见摸不着。
所以人会相信命运,相信冥冥之中的安排,相信闭上眼睛也找得到路——那是命运的安排!
相信命运的人,都在勇敢的前进着,只是他们不再看着远方,不再盯着目标,只是在乎这脚下那一步一步不断前进的机械,不急不慢,急不得也自然不会慢。
而他们坚信,命运会将他们的努力看在眼里,才会施舍予他们,将他们从泥泞的绝望泥潭中拉出来,用坚硬的石板祭奠他们疲乏至极的身体。
也必然的,命运会抛弃一些人,无理由的抛弃——正是因为如此,相信命运的人敬畏命运,不相信命运的人嗤笑命运。
不过有时,命运真的在做弄人,在命运三女神的勾心斗角间,做弄着无数智慧生命,享受这他们的悲伤与愤懑。
“命运,不过是无助之下的依托而已,要有选择……”突然间,再跨出了一步之后,亚修感受到脚下稀烂的泥土骤变成无比坚硬的石砖之时,终究是享受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却是暗暗叹了口气,不忘虔诚地道谢,“命运,感谢你,最终选择了我!”
祈祷,亚修没有祈祷,也不会祈祷。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家族下诞生的人,即便相信命运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也只是会在命运眷顾之时予以感谢,在命运捉弄之下听之任之。
亚修抿了抿嘴唇,不知何时,那唇齿之间干巴巴得竟没了知觉,勉力凝神,看清那终点黑洞的光景,看到那临近黑洞边缘的晨线。
一切都是刚刚好,恰到好处,不快不慢,不早不迟,晨线就在那边上等待着,宛如真有命运在指使。
“你得走慢点,得等着我来吗?……现在可以走快点了,我到了!”亚修轻声轻语,身子一个踉跄,便是向一旁倒去,好歹是挣扎一番,才扶着地牢大门的石墙坐了下来,喘着粗气,看着那幽暗深沉的地牢,等待约定之人,那方才洞彻天地的长吟之声。
晨线呼得一跳,投身进了黑暗,送进了一道光束,散射而出,了了间,浮现那幽深之处一片苍白。
亚修歪斜着眼睛,那一双蓝色眼眸中带着血色,是昨夜不眠的伤痛,火焰与血液交织,都印在了宝石一般地眼睛里,而如今,蓝眼中再度浮现一抹苍白,一抹笼罩在黑暗之中的苍白,炫彩交织,那单纯的蓝眼,现下繁杂不堪。
“来了,蓝眼一族的小子!”低沉的声音自苍白之处传出,话音在颤抖,在不断的回音中颤抖,鸣响了亚修的双耳。
“嗯,我来了,按照约定,踏着晨线来了!”亚修拨动嘴唇,有气无力,眼睑已不断打颤,入目不过黑一下、黑一下。
在夜里醒过,就觉得没什么比那黑夜更黑的了,点了篝火也依旧会感觉黑暗!
“天又黑了吗?”亚修犯傻了一下,冲着那地牢里的人,傻傻地问道,“能点个灯吗?”
“簌!”一丝窸窣的轻响,地下似乎有东西开始游动,时不时带了碰撞的叮咚,那一片苍白之色也随之荡起了波纹,嶙峋而过,有诸多条纹轮转。
不过三四下呼吸,那动静便是消停了,黑暗中渐渐亮起了两盏灯,车轮大小,翠绿色的,带着暗绿的灯心,在深处微微的颤动。
灯下,奇景异域,似有着崎岖山峰,或是层峦鳞甲,还有些犬牙交错,那是一头异兽的巨颅,泛着苍白色鳞甲的光。
“苍白之龙,你的眼睛,还是一样的清亮!”亚修头一歪,意识便是沉睡了,空留着视界里那一对青绿色的眼球,“一个月前的约定,我来了,踏着今天的晨曦来了!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青眼的白龙……”
清晨的时光,短暂的过去,晨线再没有一丝丝的停留,直直地移下,扫过阴暗的大门,蔑视广袤的墓园,驱赶走了雾水,压抑了潮湿阴冷,然后阳光,昆萨的光芒,落在了那歪斜的身体上,温暖亚修渐渐冰凉的身体。
而一头巨龙之颅,自黑暗中探出,披着苍白色的鳞甲,迷离青绿色的双瞳,耳边鳍鳞招展,一对犄角在晨曦中折光,龙口轻张,便有雾气升腾,而其内龙牙如玉、舌苔若骨,白森森得见不得一丝丝血色。
“可怜的孩子,如此守约的你,真的决定了吗?一旦离开,就再也不能回去了!”地下牢笼中的巨龙瞥了眼亚修渺小的身躯,踌躇着双眼,看那晨线落下,光芒洒落,明了自己的誓言到了,却也回首望了望黑漆漆地地洞,犹豫着竟不太想出去,哀叹道,只是这哀叹,总有种戏谑的模糊,“虽说这地下孤苦,可也安静没有烦恼,一旦出去了,我也一样回不来了……到时兴许还会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