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贞淑蜷缩在我的办公室塌了腰的沙发上，见我进来别扭地看我一眼。
小吴起身把坐位让给我：“教导员，吃饭了吗？”
“我是吃过了，你去弄点吃的，给她也带上一份。”鲜于贞淑扭过脸，显然不领情。
“饭已经买回来了，她不吃，等一会儿吧。”小吴说。
“鲜于贞淑你不要觉得委曲，我们找你只是了解情况，没给你下什么结论。长时间在你姐姐家，对你和你姐姐包括孩子都不好，你是见多识广的人，应该理解我们。”
鲜于贞淑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你们别在我身上耗时间，赶快去抓老柳！”
“已经动用了警力，可是目前没有线索，只有耐心地做你的工作，你会为我们提供线索的。”
鲜于贞淑掉下了眼泪，苦楚地：“怀了老柳的孩子，比你们谁都着急，我想替他赎罪，要不，干脆把我关起来。”
“是啊！你怀了人家的孩子，将来怎么和你的家人交待？来，喝一杯开水，眼睛都哭红了，别伤心了，太悲观对孩子不好，喝点水。”许脉劝着鲜于贞淑。
鲜于贞淑悲切地：“老柳是好人，我乐意为他做出一切。能为他承担什么？”鲜于贞淑的双手不停地抚摸腹部，抚摸着她那情感的生命。
许脉把水杯递给鲜于贞淑，鲜于贞淑手捧水杯，让热气敷在脸上，想必是润敷红肿的双眼。
“来！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小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站到了一旁。
“……，你是怎么认识柳亦菲的？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小吴问鲜于贞淑。
鲜于贞淑哽噎了一会儿凄凄着：
“95年的11月份吧，我们姐俩在薛局长的帮忙下从苏联边境拉回了40吨松树籽儿。拉货的车是南方往口岸送服装回返的配货车。到家已是大黑天了，司机催我快点卸货。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真正属于自己的货，往哪儿放呢？打电话求薛局长。薛局长说：“你把货拉到综合厂，我给他们厂长打电话。”
到了厂子得卸车，急得我只好去裤裆街雇人力三轮车。花钱雇人天经地义，奴隶一样地使唤他们。
天不作美，先是下雨，后又夹雪，两车货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大片。
老柳凑过来：“这样不行，货要是冻了就不值钱了，得想办法，不然损失可就大了。”
“那咋办？”我问老柳。
“我领你去门卫和打更的师傅说说，这里闲置了几个车库。”
“不用了，我去联系。”
打更的师傅很热情：“车库是闲了几个，你得和厂长说一声。”
厂长叫刘宇昆，半拉子社会上的人，听你们公安局的人说过。就这样又给薛局长打了电话。薛局长说：“你和门卫师傅说好，把车库打开先放货，一会厂长会安排明白。”
老柳一个顶俩地甩开了膀子往车库里倒腾。第一个车库快堆满的时候，车库里突然热气腾腾，热水外溢。
“快找一根一寸粗的木棒，暖气管子压断了。”车库里的人在叫着。
“你们楞着干啥？快去找！”我着急了。
水流不止，雾气弥漫。没办法跑到门卫。
门卫师傅说：“快去关阀门，每个车库里都有。”说着夺门而去。
车库里水蒸一般。门卫师傅喊着：“里面有人吗？快关阀门。”
“阀门在哪？”里面的人应着。
“窗户下边靠左的墙角。”
不一会儿，车库里的水渐渐地少了。
里面怎么没动静？
“怎么样？里面的人怎么样？”我喊着。
还是没人应答。
“里边的人怎么样？倒是说句话呀？”
预感不好：“你们还杵着？快进去救人。”我发着脾气。
折腾了一会儿，几个人把老柳抬了出来。
“快往门卫抬。”门卫师傅张啰着。
浑身湿漉漉散发着热气的老柳漠然地看着我：“麻袋堆了，把我压在里头了，没事。”
“呀！”门卫师傅大喜过望：“是你呀！没事吧？”
“吕师傅，还在这呢？”老柳惊喜着。
“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小爷们仁义，下一手好棋。”门卫师傅夸着老柳。
老柳看着我：“前年给他们厂做防水认识的，处得挺好。”
我冲着门卫师傅：“即然是棋友，你就帮着换换衣服，要不然出去了就得冻成冰坨。”
“行，把衣服脱下来，穿上我的工作服，躺在炕上暖和一下，把湿衣服再烤一烤。”
“不了，没事，院子里的货得入库。”
“师傅，这些货要是雨浇雪冻能有多大损失。”我问门卫师傅。
“松树籽儿倒是不怎么怕冻，我看别折腾了，弄快篷布盖一下也没啥大事。”门卫师傅说。
“你们厂有篷布吗？”我问门卫师傅。
“手头是肯定没有，要想用得去找保管员，还得厂长同意，深更半夜的人家早睡了。”
“这样吧，我去想办法。”老柳出了门。
我追了出去：“不行！湿漉漉的冻成冰棍了。”
半个多点吧！老柳用三轮车驮了两块篷布回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扯巴址巴把货盖上。
“真有你的，帮了人家大忙。”门卫师傅夸着老柳，老柳低下了头。
忙活了大半夜，总算喘口气，付了工钱别人都走了，唯老柳站着不动。
上前对老柳说：“冻实心了，走不动了？”
“不走了，我得看好借来的篷布。”
“篷布还能丢？走吧，进屋。”我把老柳拽进了门卫。
“快过来暖和一下。”门卫师傅招呼老柳。
“师傅，他说不走，担心篷布丢了，麻烦你给看好，让他回家，给你点功夫钱，行吗？”
门卫师傅看了一眼老柳：“篷布值几个钱？那么贵重的货都不怕丢，多余的，你俩都走。”
“不走了，在你这儿烤烤衣服。”老柳犟着。
“不走就不走，一会儿咱俩杀两盘。”
门卫师傅从墙的挂钩上摘下了工作服：“来，换换衣服。你不是棋道高深吗？那我就不耻下问，能和我这路边臭棋娄子杀几个回合算我捡着了。”门卫师傅竖起了大拇指。
“这么地，搁在这儿100元，别嫌少，熬夜了整点吃的。”
“不行，别让俺俩犯难.”老柳不同意。
“大老板把这么贵重的货托付给咱俩，能睡觉吗？收下。”
“哎呀！衣服怎么撕了这么大的口子？”我惊叫着。
“噢，情急之下撕了几条堵回水管了，我真笨，压力那么大，堵也堵不住。”
我的心酸溜溜的，一下子在意了眼前这个男人。
“伤着了吗？”老柳摇了摇头，
“瞅你这一出，回家还不得挨骂。”
老柳苦涩地又摇了摇头，
“那你就在炉子边烤烤衣裤，这些货拜托你俩了。”
老柳往炉子旁靠了靠，眼里似乎有泪水在滚动。
女人，最廉价的是平白无故地见了可怜的人就同情，过于同情就会生情，因为男人乐意在女人生情的时候去多情，男人多情久了就会绝情。我在提醒自己，也在控制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急匆匆地来到综合厂。院子里的货就像盖了一床白棉被，在安全无恙中沉睡。
门卫师傅蒙头大睡，老柳着了一身兰色工作服，披了一条破毯子蜷缩在炕梢木箱边。炉旁方凳上一双硕大的布棉鞋吐着潮气，半干不干的衣裤躺在炕梢。不是滋味的我端祥起了老柳。
老柳体魄健壮，黑发浓密，天庭润朗，眉宇舒濶。既像一个养精蓄锐待命出征的勇士，又似一尊刀刻斧砍的仗义侠士。在我看来一个头脑灵光的人是不宵于在街头卖体力的，怎么他……？左脸颧骨还有一个枣核大的塌痕，型如问号，是岁月苍桑的烙印？还是对人世间有着置疑？
炕沿上放着一本《中国法案辞典》，一个蹬三轮车的有闲心看这样的书？看着老柳就想起了我的丈夫。
8年前，初恋的一个冬天的傍晚，搭肩扶背地去南大河溜达。白雪皑皑，天宇清濶。一轮明月放开了手脚在空中徜徉。月光下的恋人信步戏笑，撒欢追逐。两行懒散的脚印在铺满白雪的河床上，踩踏出了爱恋的音节和情感的符号。
走着走着，河床上清澈的流水挡住了直行的脚步。汩汩流淌，仿佛吟唱着挚爱的喜悦，碧清见底，似乎透彻着纯洁的心迹。
女人吗？总爱在男人面前撒娇弄痴。
“能跳过去吗？”
热恋的男人是顺从女人的，心眼实的他紧了紧裤带，撸了一把冻得通红的脸。躬身往后退了几步：
“看我的。”像模像样地运了口气：“嗨！”鸿雁展翅地跃了起来。
用力过猛，失去平衡。一个大仰巴叉子哧溜到了河里，在齐腰深的水里一个劲地扑腾。蹲在水边的我伸手去拽他，劲儿使大了反倒使我仰在了冰面上。
看着落汤鸡的他，想乐却没乐出来，脱掉了罩衣披在浑身冒着热气，腮帮子直打哆嗦的他的身上，心疼地哭了，那是我为爱的人掉下的眼泪。
眼前的老柳，难道要为他流出眼泪？
老柳抽搐了几下，眨巴眨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会心地笑了：“这么早？”
我只是点了一下头。
门卫师傅听到老柳说话，翻过身来：“他呀，出来进去的，一个晚上没少折腾。下了两盘棋败得我只好趴下服输，还好，睡了个囫囵觉，他呢，替我打更，工钱归他了。”
“工钱不要，我是志愿的。”老柳看了我一眼。
“天晴了，你看这样行不？一会儿去找几个人，再雇两台大车把货运到城北艾家加工点，雨雪浇成这个样子，搁在这儿不是回事儿，早晚得加工。”
老柳点了头。
“一个晚上没睡，能行吗？”门卫师傅问老柳。
“大男人，算个啥？”
40吨的货忙活了一整天，全仗着老柳张啰着，一天只吃了頓中午饭，真是过意不去。付了工钱，其他的人都让我打发走了，我是舍不得老柳的：“你能留下来吗？”
“让我干啥？”
“这么多货加工起来需要人手，检斤验质的一个人忙不过来，怎么也得雇个人，我看你行。”
老柳点着头。
“每天给你25元，供3顿饭，外加一盒烟，你也别有啥挑的。”
“不会抽烟。”
在加工松树籽儿的一个多月里，老柳真是独挡一面，拿得起放得下的他把活打理得顺顺当当，一天天的我是轻松快活，对他的好感增加了。
其实我很本分，也很珍爱自己的家。丈夫工伤后，我是尽心尽力地守着他，侍候他。为了他把工作都辞了，那可是我酷爱的语文老师的工作。打小生活在汉人堆儿里，就爱听中国话。爱中国话就得往好了学，学好了就去教别人。当上老师那会儿可自豪了，朝鲜人教汉语，谁信那。辞掉工作的那天，学校领导说：“白瞎了，不知道你是中了哪门子邪？咋想的？可别后悔，下一个转正就轮到你了。”我是哭着离开学校的。
丈夫治病花钱是大事，他们段换了好几个领导，报销一次比一次困难。让我头疼的是每次报销都得低三下四。一个女人让人家支来支去的，觉得他们是对我的刁难、戏弄和侮辱。为了丈夫得出去挣钱，开始是跟着人家倒腾服装，起早贪黑的忙得脚打后脑勺，时间长了身体有些吃不消。侍候丈夫就不能外出挣钱，出去挣钱就不能侍候丈夫，矛盾产生了。守着一个不能自理，不能言语的人怎么生活？熬了一年多，熬得我快成了不能言语的人了，久病床前无亲人那。
女人，最好是别出去赚钱，我呢，生意顺了，钱挣大了，心也野了。大难临头各大自飞的念头越来越重，渐渐地淡化了这个家。”
“柳亦菲的家况你到底了解多少？”小吴问鲜于贞淑。
鲜于贞淑叹着气：“唉！我和别人不一样，对谁有了好感就不想过多的去了解，对任何人了解太多，就不会有好感的。”
“不了解一个人就和这个人在一起，能托底吗？”小吴问鲜于贞淑。
“老柳这个人实在，善良，厚道也能吃苦，待我又好，这些能不让你托底？”
“他真的没有家室？”小吴问。
“没有。”我问过他：“你咋没有家？”
“处处无家处处家。”
“别浪漫了，宽慰自己。”
“有家，就是破碎了。”
“不想再有个家？”
“咋不想，有了家才是完整的人。”
“怎么破碎的？”
“我这个人太好，我们家的人都太好了。”
“笑话！”我很不满意老柳的回答。
老柳摇着头：“笑话？人生都是笑话，都在互相笑话，你不是也在笑话我？”
“曲意了，没有家肯定有没有家的理由，是不是谁伤害了你？说出来我会帮你弥补的。”
“告诉你等于说人家坏话，没有意思。”
“人家都伤害了你，还护着人家，告诉我还是什么坏事。”
“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我是有个家，有个瘫痪的丈夫，有个可爱的儿子。有个回到家里即痛苦、又快乐非常矛盾的家。眼前的老柳渴望有个家，他是好人，为什么不能有个家？我想帮他有个家。
“就这样你就以身相许，有了他的孩子？”小吴问鲜于贞淑。
“真正让我感激涕零的是他的孝道：
“去年的7月16日，是父亲3周年的祭日。3年前父亲患肺癌离开了人世。按习俗火化后要水葬的。
大姐说：“先把骨灰安放在寄骨寺，等亲人们回来看一眼后再下葬”。
爸爸的两个姑爷，侄儿、侄女、外甥女和外甥女婿都在国外，临死都没见上一面。谁想，你回来，他不回来，一等就是3年。
大姐说：“不等了，也等不起，3年了够一说，尽孝不是等孝。”下葬的头天晚上，大姐哭着说：“爸爸，你可千万不要带着遗憾走哇。”
下葬的那天老柳起的特别早，从隔壁日杂老李那借了一台双排座半截子车，东西装好后，老柳坐上去等我们姐仨。
“你还去吗？也不懂得朝鲜族习俗？”
“凭啥不去？老人一辈子没儿子，爸妈走得早，我愿意做他老人家的儿子。”
老柳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就是爸爸的儿子？
水葬的地方在市郊铁路桥上，还是两天前我带着老柳去选的。
老柳从殡仪馆寄骨寺里捧着骨灰盒走了出来，我要接过来，说啥也没给，坐在车上把骨灰盒抱得紧紧的。
那天很热，中午的太阳更毒，铁轨和基石把人炙烤得喘不气来。老柳满头大汗地摆好祭桌，上好祭品。
我们姐仨抱在一起大哭。老柳把酒杯斟满后立在一旁，大姐、二姐还有我依次敬酒，磕头。当我磕完头时，哭得支撑不住了，老柳上前把我扶住，脱下上衣搭在我的头上给我遮太阳。
老柳说：“坚持一下，我也去磕3个头。”
他跪在地上倒了一杯酒，双手把酒杯举过头顶默语祈祷。之后又将酒杯在骨灰盒上顺时转了三圈，酒杯放下后，磕了3个响头。
爸爸，你看到了吗？一辈子想要儿子，给你送行的儿子跪在了你的面前，你看一眼吧。
老柳按大姐的说法，将骨灰一捧一捧地装进了白色的编织袋。然后将很长的两根红绳栓到了袋子的上下对角。老柳站在桥栏杆旁，将一根递给我，另一根自己攥着：“咱俩一起往下顺，到水面时，你往上提。”老柳告诉我。
袋子离水面也就一米来高，老柳说：“往上提吧。”
话音刚落，一阵热风袭来，两根红绳飘了起来。袋子被刮到桥下的钢筋上。老柳二话没说麻利地翻过铁栏杆，大头朝下地去够装骨灰的袋子。意想不到‘扑通’，老柳掉进河里。7月中旬，正是汛期，桥墎周围是装满石头的铁笼子加固墙，河水湍急形成了一个个硕大回流漩涡。
“老柳！老柳！”我哭喊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打转的漩涡。
“他在前面！”大姐叫着。
老柳在40米开外的河面上将装骨灰的袋子举过头顶，把骨灰洒进了泱泱的河水里。
老柳！老柳！我在心里呼唤着。
老柳在岸边的苞米地里把衣裤脱了下来，拧马拧巴又穿上。来到桥上把骨灰盒放在了供桌上，冲我说：“把打火机给我。”
抱起供桌走下路基，骨灰盒和供桌燃烧了，一股浓烟从苞米地头蹿起，火苗燎得很旺，老柳低头不语。
老柳的孝行感动了两个姐姐，大姐拽了我一下：“好好待人家，是个好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是的，两个姐夫都在国外忙活，钱是赚到了，孝心赔没了，他们有时间数钱，却没时间给老人送行。那个瘫痪的丈夫被事故夺走了孝心，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人世间的妻子还需要真情。
“你们把鲜于贞淑带到局里，一关就是几个小时，合适吗？”薛书记在电话里说。
“薛书记，有些事需要详细了解，在她姐姐家不太方便。”
“打算留多长时间？超时可违法。”
“放心，薛书记，不会的。”
“有什么进展？”
“薛书记，你在办公室吗？我上去汇报。”
“不用了，简单地说说。”
“我们一致认为，窃贼就是柳亦菲，鲜于贞淑也是这么肯定的。警力都布置下去了，就是没结果。初步断定，柳亦菲带着他的姐姐去了南州，佟付大队已经动身了，等消息。现已查明：柳亦菲不是本地人，是桦县南城镇……。”
“行了！不想听，你们忙吧！”薛书记撂了电话。
薛书记怎么了？不乐意听柳亦菲的情况，柳亦菲给薛书记带来了‘事出有因’，必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