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偷过窗棂,摇动了风铃,吹落了不少叮当声,零零碎碎的,零零碎碎的,就像雨后的欢快小河,欢快的流过清新的树林,夜显得愈加空灵了。
不少风铃系着不少千纸鹤,风铃一动,千纸鹤也随着舞了起来,一只一只,扑腾扑腾的,仿佛要随风而去,到那月亮之上,去掀开嫦娥的面纱,一次看个究竟。
房间不算大,却有些空荡。在房间的中央,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低着头,乱着发,脏着衣,手上正忙着——折千纸鹤。
在他身旁的地上,散落了一堆千纸鹤,一只一只,杂乱的堆在一起,组成了一座可观的千纸鹤冢——这些,都是他的失败作品。
夜透过阳台摸了进来,穿堂而过,带着微微凉意,轻轻扯着他的衣角,如同一个撒娇的小孩,不止一次的,不止一次的——提醒他注意时间。
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除了自己的双手,这个世界便再无其他,值得哪怕只是略微看上一眼,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把所有形容专注的词语叠加在一切,用来形容他,也明显苍白。
一个晚上就快过去了,一件满意的作品都还没有!
再一次的,再一次的,他扔掉了折好的千纸鹤,拿起一张纸来,小心翼翼的,小心翼翼的,横折一次,竖折一次,对角各折一次,按一下,再沿中缝对折,反面向上,折起一角,再折起一角,两两对折,放下翅膀,折好脑袋……他的动作无比熟练……经过几千,抑或,上万次的自我训练之后。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抬起头,满脸欣喜,拿着这个晚上唯一的满意之作,踩过明亮的灯光,穿过空荡的房间,来到窗棂之前,将千纸鹤系在风铃之下。
“又过去一天,我又折了一只千纸鹤了。”看着千纸鹤失神了一会,他才喃喃说道,“你会喜欢吗?孟欣……”
…………
从酒吧回来之后,柳辰飞再没有孟欣的任何消息。一直到许久之后的一天下午,当他再次见到那个像猎狗一样的特警时,情况才有所改观。这时,他已经折了不少千纸鹤,独自度过了许多个夜晚。
他常在夜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天光乍现,大地亮堂起来,把精力消磨殆尽,方才闭眼睡去。日子一步一步蹒跚走过,关于孟欣的一切,似乎也在慢慢远去。除了那增加的千纸鹤,一天一只,不断累积。
他还是不想工作,空等虽然没有结果,可是除了空等,他也只能给自己放个假。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囚徒,既然已经知道逃不了,便也只能等待审判快点到来。
“再过个几十年,抑或是孟欣回来时,回头再想想,也许我会后悔,觉得现在的自己行为幼稚,虚度光阴。那时,身体该已慢慢老去。再也熬不了夜,只能在夕阳下,在满地落叶的黄昏,抬眼看落日。”
可那又如何呢?
朋友来的时候,他谈笑风生,一切如常,几乎所有人都已相信,孟欣的失联,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放假的理由。
等其他人都走了,他便开始折千纸鹤。夜深,人静,一只又一只,折好了,丢掉,再折好了,再丢掉,直到满意为止……
他常常觉得孟欣就在身边,在夜里起来时,上床睡觉时,吃饭喝水时,甚至走在大街上,搭公车,逛大街……他都能感觉得到,她就在身边。她的气息,她的味道,甚至她的笑声,一切都没有远离。他慢慢的养成了习惯,一个人吃饭,却在桌子上摆上两幅碗筷,睡前对着空气说晚安,坐公车给两人份的钱,以及,在夜里,对着空屋子自说自话……
对于他的诡异举动,王曼妮自然也注意到了。不过,她却不说,只是陪着他,天南地北东扯西扯。有时候,她也想干脆把那层薄膜扯破,让他与过去决裂,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了。这就是柳辰飞,不管是天赋极佳的,还是恣意颓废的,甚至是挥霍青春的,如个老头一般自言自语的,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孟欣肯定不会喜欢我现在这样。”如若她在,她肯定会说,“柳辰飞,振作起来!不要在任何困难面前倒下!就算天塌下来,也要能够撑住!真正出色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向前,向前,再向前。向着自己的目标,追求卓越,永不妥协!”
毫无疑问,孟欣一定会这么说。她那哆啦a梦一样的声音,一定会充满整个房间;她的略带婴儿肥的可爱的小圆脸,会如同苹果一样的微微泛红;她微胖的白皙小手臂,会有力的挥舞在空气中。她会激情洋溢,把一切挫折丢在脑后,把一切失败踩在脚下,之后,鼓舞着他,让他不顾一切的向前,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可是孟欣毕竟不在了。”
他只想淋漓尽致的等她,一如一直以来淋漓尽致的工作,淋漓尽致的表现,淋漓尽致的爱她,淋漓尽致的生活,淋漓尽致的享受,淋漓尽致的受其鼓舞……
“这就是柳辰飞,不管做什么,都务求淋漓尽致。就算是等待,也不例外!”
可淋漓尽致过后呢?这就像人类改造地球,一开始,就务求淋漓尽致,结果,却无异于杀鸡取卵。可一而不可再,待到一切荒芜,绿地成了沙漠,才幡然醒悟。
渴望一切重来。
能重来的么?要是能够重来,他直接便回到了孟欣消失之前,也无需再坐在这里,一个人抽烟消磨青春。一如地上的落叶,当想要重来时,青春依然消逝,只留下零零碎碎的满地回忆。
曾经也青翠过,可毕竟是曾经。曾经这种东西,你越是在意,越发只剩下曾经。当生命只有曾经时,也差不多是说永别的时候了。
还眷恋着过去?那又怎样呢。楼下是街灯,一天又过去了,除了留下一只千纸鹤,其他一切不剩。
明明生活在太阳底下,却从不见阳光。日子昏昏暗暗,一如这寻找孟欣的路,半点光亮都没有。有时俯视,下面大街上,总有蚂蚁一般的人群,个个忙忙碌碌,仿佛在追赶着什么。他们总是幸运的,只要还有目标,活下去便是幸运的。
人最惧怕的,也就一个无字。
不管是回头,还是在向前,只要还能看到存在。也就无所谓惧怕。一如迷路大森林的那种感觉,只要一心想着出去,只要还能出去,大抵便能往前走。可走出去之后呢?
在前方,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
哦,再怎么走,生命也总走不出这个无。一切退化成虚无,迟早的事。
有时来了兴致,他也想出去到处走走,看看是否能碰上她。可是每一次,他都绝望而归。那晚的孟欣,犹如划破天空的流星,在他面前一晃,便不见了。
深夜时分,他开了灯,蓦然发现,手脚各处多了不少血迹。哪里来的血呢?仔细检查了身体,并没有破皮的地方,可就是有血,一道一道,涂在苍白的皮肤上,犹如蹩脚画师的即兴涂鸦,在白色灯光下显得异常显眼。他还是找不到伤口,房间里会流血的也就自己。没有伤口,那应该是蚊子身上的,睡觉时不小心压死了蚊子吧?
这农民房没啥不好,就是蚊子多了点。每天晚上嗡嗡嗡没个消停,清晨醒来,总有吃的胖胖飞不起来的蚊子,一只一只陪着他一起滚传单,他便一只一只捡起来,又一只一只仔细捏碎脑袋,扔进垃圾桶。
这无疑是杀蚊子的好办法,飞个不停的蚊子毕竟难打,待它们吃饱喝足,快乐滚床单时,再逐个消灭,无疑省事许多。
蚊子仿佛很擅长生殖,一天杀死一大批,几天不扔垃圾,整个垃圾袋里满满的一层都是,可就是杀不完,杀完一批又一批,貌似还越来越多。
拉上窗帘,一个人呆在暗暗角落里,抽烟喝酒,听蚊子大声歌唱。
每天嗡嗡嗡叫个不停,那是在诉说什么呢?是肚子饿了?是在呼朋喊友?还是在对母性蚊子表白?抑或,只是简单的聊天欢笑?不得而已。蚊子的世界,人又如何知道?
王曼妮不定时经常出现,送外卖的阿姨每天来一两次,送水的小伙子一星期来一次,偶尔,还有几个制服有点邋遢的快递员。除此,他几乎不主动接触其他人。
人真的要和人一起,才能生活么?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送外卖的阿姨看他的眼光也开始异样起来,时不时的,她总找机会往房子里四处瞄。送水的小伙子防备少一点,偶尔却也会问起他,做什么工作?
“写书的。”想起电影里的情节,柳辰飞随口敷衍了一下。
哦,小伙子听了,眼光里再没任何疑问。
写书真是个不错的职业,生活方式诡异一些,也能被接受。否则,如若要解释,估计三天都说不完,到最后,疑问肯定还会越来越大。
一句话,三个字,如此便搪塞过去。
关上窗户,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如同只抢到了骨头的狗,他也呆在黑暗角落里,一声不吭。有时,他也真想写点什么,把孟欣记录下来,一件事一件事的记录,一件不漏的记录下来,免得她要真的不再回来,以后在记忆里再次想起,他会丢掉一些关于她的细节,宝贵的细节。不再有的东西,总是会宝贵的。
可要怎么写呢?
他爱她,早已淋漓尽致,一如他的生命。再去矫揉造作写些什么,反而亵渎了爱的本身。“真爱无言,再写,难免虚伪。”
“青春就是酒杯和香烟。时时几嗓子,偶尔麦克风。生活如同空空的罐子,再怎么晃动,也听不到半点回声。”如此一想,他便又放心喝酒了。
可貌似还差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一直活着就好,还有什么可少?
就这样子过去了,将来肯定会后悔,后悔什么呢?
不知道!
撒泡尿还有咚咚的响声,可生活就是没有半点回声,犹如一条睡熟了的老狗,躲在黑暗里,有气无力的喘气。
生命是会老化,可也要拒绝未老先衰。
总还是要找到孟欣的,这些日子想来,她在他心里越发的清晰了。发边的小痣,笔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时时微笑,偶尔娇真。离得越远,印象却越发清晰。
“生活啥都没少,除了孟欣!没有她,整个世界都不完整,人间失格,人格颓废,目标变得渺然,一切都没了奔头。”
此时他更明白,在他这一生中,除了找回孟欣,估计再无出路。
之后,他便又见到了那个特警,警局里面那个,开口闭口都是总而言之,像猎狗一样的那个。抑或是说,是他来找他了。他穿着便衣来,样子异常憔悴,狼狈得让柳辰飞一见面便想起了‘丧家犬’这个词。他脸上和手上都有伤,胡乱贴着不少创可贴,额头甚至还缝了针,样子看来就像一个滑稽的喜剧演员。
他来找柳辰飞,自然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