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青青子衿,月儿,你如何就是不明白,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题记
一轮残阳,水面漏下浅丝嫣红。红的,似她身上的大红嫁衣,似她冰丝绢帕上,洇出的点滴血迹。她掩面咳了几声,目光落在远处水天交接的地方,那里那么静,静地乎从来不曾有过人的痕迹。
可她明明记得,那年柳色初新时,她执着他的手,不管不顾的涉水翻山,路过了那样多的长亭短亭。她记得那时她正值二八年华,一颦一莞,都轻灵的可以滴出水来。那时,他正值年少,星眉剑目,诗骨翩然。
心动是在那一瞬吧。他负手掀开笼在她头上的红色锦缎,温文一笑,说:“若是害怕,就往这里靠了来。”
她看着他,微笑清澈,大了胆子靠过去,“我不怕。”
他轻柔地揽过她的肩,隔了一会儿说:“心里,是藏了一只小兔子吗?我可是吓到它,这样没完没了的不安分?”
她看他这样揶揄,也没了分寸,“不,它这不是不安分,是要告诉它眼前的这人,一生一心人,白首不离分。”
他蝴蝶展翅般吻在她眉心,“宗亲总是利益,可我只爱《诗经》。”
她如今老了,老的记不得自己已经这样清浅地了多少年。老地忘记了如今,已经度过了几多年岁。
夕阳一寸又一寸地滑落。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究竟有些什么。
一条雪色貂皮轻裘覆住她的身躯。她没有回头。
“月儿,如今七十年已过,你还是不愿,委身于我吗?”
“皓轩,他那年走时说,他会回来的。”
他怎么舍得不回来,她想。那年送别,他执着她的手,将她整整的包裹在自己的怀里,那样紧,紧的像是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
她抽出袖子里藏了很久的柳枝,笑着向他嗔道:“人人只道是折柳送别,我偏不爱,你要记得,你是这柳枝,有你在,妾身当碧翠,你若无,妾也无。”
他任凭她说完,噙了一丝清风笑意,那是他惯有的姿态,云淡风轻。如他身上清冷檀香一样,让人安心。他抚着她的眉毛,声音绕在她耳边。“衿儿,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爱《诗经》?”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你不要告诉我,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告诉我。”她爱溺地藏在他的怀里,低下头想了一会,突然扬手抚了抚他的脸,抚了抚他的眉毛,抚了抚他的鼻子,抚了抚他的眼角,然后用唇角,抚上了他的唇。
如今月色初上,霜重露冷,树枝还在,叶已凋零。老树枯藤静静伫立,月下灯花冷。树枝密密的挡住了轩窗外万里的水天,更鼓一声一声敲在人的心上。她坐在灯前,针脚密密的缝着鸳鸯绣枕。她缝了七十年,岁月更迭,世异时迁,只有一双眸子,清澈透亮,看进去,仿佛阳春初融的冰雪。
他坐在她身边,认真地看着她。七十年已过,他不再是当时名动京城的少年才子,她也不复当年倾城姿色,岁月落了些厚重在他脸上,青丝也落了秋霜。只余一颗心,如旧。
七十年前,陌上花开时候,一场名动京师的牡丹品鉴大会,他邂逅她。母亲和他介绍,“皓轩,这是月家千金月子衿,自幼习得琴舞书画词曲茶,以后你要多多亲近。”他正值少年轻狂时候,看不得母亲攀附权贵人家,只说了一句“牡丹雍容,出身高贵,只是太过艳俗,看的倒是腻了。”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母亲尴尬的打着圆场。
后来再见。蘅瑾轩内,他嗫着碧螺品着韵致,听得外面窸窣作响。透过窗子看去,紫檀木窗棂缝隙间隐约透过一女子身影,荷花灯舴在水畔,她素手合十,悠悠声音凝着淡雅宁静,“此生不求富贵荣华名功禄利,只求一人携手同归。”他无意瞥了一眼,看到荷花灯上祈愿人:子衿。他咂着这两个字,觉得这名字真好。
他陪了她七十年,一遍又一遍地看过春深、夏浅、秋寒,直到来年,冬雪覆了满城。他就这样守着她,看她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造化如此弄人,只把情真意切,换了相敬如宾。
她还在针针缝制,拿线的的时候,不经意碰到腰间锦囊,轻柔地抚过去。“长发绾君心”。那日她在他面前跳舞,霓裳翻飞。他浅笑看她:“你这样好,真是让人负了天下也甘心。”
她笑着看他:“我要这天下做甚么?我只要你一样东西。”
说罢从他头上扯下一缕青丝,不等他反应,她从自己头上也扯下一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她记得那时他说我也要一个,说罢拔下自己一根发丝,而她的,他只从中处留下,他说,爱一个人,自然要护她周全。可是如今,同心结依旧,物是人非。
这世上,有些缘分是天定,就如同那日明明阳光正好,却偏要在她祈愿结束时,落下瓢泼大雨。于是看到她提了裙子悄悄地走到门口,借着屋檐避雨。而他还在子衿的韵致中久久没有回神,于是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初春雨寒,姑娘体弱,不若进屋来吧。”她身影一动,拎着裙角进了屋子。她的衣服湿了些,雨水顺着发角,泠泠落下。“冒昧了。”她说,一双似水明眸,幽幽看向他。顿了一下,说:“原是你啊。”她展颜笑了笑。他疑惑,手中茶水凝滞。她似是看了出来,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可我不爱牡丹。”他的记忆瞬间倒流,道了声唐突。
第二日烟敛云收,正是晴好天气。他听闻月家千金做了《霁荷》,“夜雨初晴潋滟,晨雾微诉薄凉。芙蓉碧叶满荷塘,时有泠声作响。扁舟水影摇曳,花魂溢彩流光。金簪溅落青梅嗅,水点金莲微放。”他记得,她的眸子清澈透亮,像是初夏清荷,香远益清。
后来他欲提亲,只得消息她已定亲。大婚那日他去看她,她眸子里盛了水晶,盈盈地有些小女人妩媚。后来他听闻她作《芳若》,“玉簪枝头绽笑,合欢轻敛娇颜。翠柳墨梢鸣金蝉,荷风馨染庭院。廊下诵书对弈,窗前泼墨诗笺。箫笛锦瑟诉流年,醉舞沉心小剑。”
人人只道月子衿顾清言良缘佳偶,天作之和。他无奈笑笑,向来最看不起儿女私情的自己,居然也难逃美人关。那日他喝了大醉而归,依旧过他云淡风轻的生活。是啊,默默相守,自然也是好的。他想。
婚后一月,顾清言被钦点出关战胡虏。塞外风寒,她千叮万嘱,她晓大义,却也希望他们恩爱不离。十里八里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他说,子衿,等我回来。如今琵琶声声,她还在等,等他予她说,他为何爱《诗经》。年年岁岁,他未归。她情感黯收,只日日远望,念归念归。
他看着她等,每日来陪,尽好友之义。
如今光阴一寸一寸地割过他们的皮肤,不经意间,古稀都过了十几旬。他知道她大限将至,她也知道。可她还是站在这里,站在他们分别的地方,盈盈如水玉立,眸中明净如昔。
“皓轩,我想,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天了。”
“月儿——”
“皓轩,你知道吗?他说,他不爱宗亲,他欢喜《诗经》。”
“月儿——你别说话,你看那夕阳落日,如火流霞,当真是,美不胜收”。
“是啊,真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将身体整个地靠在他的怀里,那么近,近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可是他听不到了,胸前的那个轻微的颤动,感觉不到了。
他陪她看完了落日西斜,月色初上。又到来日,晨曦微明,日色静好。她没有醒,再也不会醒来了。他抱了她,回她的“子衿阁”去。他小心的放下她,嘱咐侍女为她换上碧色轻罗。
他还记得她素来最不喜红色,她说那样红的颜色,太过招摇,于是总喜欢着青碧云罗,玉簪斜倚,直衬得她肤如凝脂,灵若仙子。可是后来她的身体渐渐弱了下去,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如柳,渐渐的,有时会有猩红从她唇角落下来。她说,红衣翩跹,即使落了血色,旁人也只道是水落霓裳。
如今她质本洁来还洁去,自然,他还是要周全她的。到她尸骨火葬那天,他拿出怀中锦囊,放她身边。抚了抚她的脸颊,那里依旧是微凉的。烈火灼灼,像是要烧得宿命,他倚在她身畔,最后饮了一口酒,纵身跳了进去。他说,月儿,即使身是飞灰,我也愿天涯海角,伴你左右。
后记:一夜塞外风雪,羌笛声声,白衣少年战场纵横驰骋,生生击退蛮夷三百里,闻者无不震惊。伏云山末战,声势浩大,白衣将军“一战归家”说法一起,兵士奋起直上,大败胡虏。匈奴称臣,得旨还乡。百姓争先传唱:英雄出少年。凌云峰归途,雪山崩塌,兵士全身而退,将军身殒。沈皓轩勘寻好友,得一锦囊,同心结依稀可辨,有白布翻飞于上,血色洇落。
上书:来世相见,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