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时进走后，欧亚对爸爸佩服得五体投地。他高兴地称赞说：“还是爸爸厉害，一眼就看清了他们的鬼计！不像有些人只会见风就是浪，对自己人乱嚷嚷，也不看看对方是绵羊还是豺狼！”他瞟瞟妈妈，见她瞪着眼似要发作，连忙说：“我上楼看书了，白白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张风影见儿子急匆匆上楼，心中越想越气，决定上楼跟儿子要好好谈谈。不料推开门，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只见儿子在撕着一本本的课本，桌子上有几本书，撕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书皮。
张风影大喝道：“住手，你要干什么？”
“我在读书。”欧亚眼也不抬地继续撕书。
张风影气得浑身打颤，手指点着欧亚，话也说得不囫囵了：“你这，书撕了，读个屁书！”
“书撕完了，就证明我读完了嘛！”
欧亚摇头晃脑地就像个小无赖。气得张风影就想揍他一顿。“书都没有了，你读什么？”
欧亚料不到妈妈跟了上来，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已经撕了几天书了。镜表没有了，他不能随时到他的“书房”里看书。失去了依赖，只有平时好好读书，才能理解记住。但是在看书时，常常集中不了精力，分心想到近来发生的一切。他苦恼极了，难道今后的学习成绩就真的要退步了吗？这不正好让江晖他们抓住口实？他想到，他在“书房”里读书时，精力异常集中，一边读，一边理解课文内容，不知不觉就把整篇课文记住了。这证明了自己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都是不错，不像此前总认为自己读书不行，比不过江晖、时香他们。他们天生就会读书，而自己不行。“书房”的经历，充分提高了他的自信心。为了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想到了撕书，如果这次不好好读书，下一次就是想读书也读不到了。
想到这里，欧亚跟妈妈说：“这是我独创的强迫记忆法。读一课记一课撕一课，书撕完了，一本书也就读完了。这是受项羽的背水之战启发，没有退路，只有前进。”欧亚见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并没相信他的话。他想了一下，把书桌旁的一个纸箱子打开，送到妈妈面前说：“书我还没有烧掉，你要不相信就随便捡几张考考我吧！”
张风影见纸箱里全是被撕下来的书页，有卷成条的，有揉成团的，有几张纸折迭在一起的。张风影捡出一个纸团打开。还不等妈妈说话，欧亚就说，这是数学习题，只要记住公式，灵活运用就行了，不必每道题目都去做的。卷成卷的，看过一遍有个印象就行，不必强记。折迭在一起的，它们之间都有密切联系，要记住它们之间的关系。但也不是都记，只要把划线部分记住就行。
“妈妈，你可以多给我准备几个纸箱，或废纸篓也行。”欧亚思路都打开了，说得神采飞扬，张风影听得一愣一咋。“每过一段时间，我就全部清理掉不要了，实际上要紧的东西并不多，我都记在笔记本上了。这些笔记本才是我长年要保存的财富。”
张风影半信半疑，从纸箱里拿出一张折成两迭的书页打开，见是一篇英语课文，说：“不要满嘴巴跑火车，你把英语68页上的课文背一下。”
欧亚嘿嘿一笑，流利地背下来。
“会写吗？”
“当然。”欧亚拿出纸笔写了几行，张风影见状就说行了。虽然如此，张风影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好好的书撕掉了多可惜，想复习也没有了。”
“我这还留有余地了。以后，每上一课，我就毁掉一课，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强迫自己专心学习，没有丝毫杂念。读书老是依靠复习，这叫没有效率，浪费时间。”欧亚说着说着兴致大发，接着说：“人的脑子，就像一个巨大的仓库，这仓库里有数不清的房间，每个房间里又有许多柜子啦，架子啦。你感觉到的所有东西，实际上它都已自动存进了某间仓库。问题是要用的时候，你如何立刻把它检索出来，各仓库之间是如何连接的。而不是反反复复学习同样内容的东西。所谓的加强刺激实际上是浪费资源和时间。复习还不如一次性专心地学习。你的眼睛就像照像机，你的大脑就像底片。只要对准焦距光圈每张书页照一次就足够了。反反复复照同样的东西，只会引起紊乱。”
张风影盯着儿子一张一合的嘴巴，对这些奇谈怪论很感惊讶。她并不理解儿子所说的。她是个医生，对大脑的知识比起儿子来起码要强上几十倍。但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学习是不需要复习的。要正如儿子所说的话，那么世界上的书本也有点多余。只要在屏幕上看上一眼就行了。学习的效率就太惊人了！当她带着复杂的心情下楼，把这一切告诉丈夫时，丈夫轻轻地哦了一声，并没有她想像中的惊异表现，她几乎沮丧到极点。她怀疑自己的智商是否还健全，她几乎要崩溃了，她对着欧文杰大声叫嚷着：“你还管不管儿子了？再这样下去，你儿子要进疯人院了！”
欧文杰轻轻地拍拍妻子的肩膀，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瞧，你儿子现在不是很好吗？学习好，品德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他都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等他真正碰到绕不过去的问题了，我们再去帮他一把。”
张风影渐渐安静下来，她走到楼梯口，仍旧不放心地抬眼看着楼上，耳朵里聆听着各种声音。厨房里传来没有关严的水龙头的嘀答声。客厅里大木钟的嘀答声也清晰可闻。不知从那里飞来一只蚊子，嗡嗡地绕着张风影飞行，或高或低，或轻或重。张风影双掌合击，噼啪一声响亮，蚊子嗡地一声逃窜而去再不见踪影。儿子房间里没有一丝声音，似乎已经睡下，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欧文杰挽着妻子的腰说：“你看，儿子挺正常的。我们也去睡吧！”
欧亚仍没有躲开班会上的帮教。他再也没有得到鲁少林和时香的仗义执言。这一次，他们俩个也成了帮教对象。批评欧亚宣扬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谈享受，戴高级名表。批评欧亚物质收买，与鲁少林称兄道弟，拉帮结派搞小团体主义。效仿封建帮会，拜师傅排座位，把持小轮车协会大搞一言堂，破坏公共财产，扰乱学校秩序，搅得乌烟瘴气。令欧亚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批判会，没有提到自己与时香在公园谈恋爱的事。欧亚知道这不是父亲对余时进说的一番话就能打动他们的。肯定还有原因，但这并不重要。这多少保全了时香的面子，和她一颗脆弱的心。
这一次班会，江晖一反常态，他谦恭有礼，不再剑拔弩张，他说得不多，只说了一些现象，不说推测的话，更不无限上纲上线。但他取得的效果却奇佳。欧亚被彻底孤立了。欧亚相信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着精心的安排。欧亚变了，他不再争辩，更不攻击任何人。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出奇地平静，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最后班主任要他表个态，他立刻站起来说：“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帮助，我一定努力去改正自己的缺点，我也一定用优异的成绩来回报同学们。”
欧亚的人生经历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同学们不敢再接近欧亚，欧亚被孤立了。欧亚一以贯之努力学习，却再也没有拿过第一名。他被故意压分，他很快就退出了前三甲。他虽然郁闷，但他从不发火，也不申诉。他仍旧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看着一切。黑黑的瞳孔似两潭深水。静默的眼神里似有两团火，烧灼得让人不敢面对。上课时，他面对黑板一动不动。逢老师提问，他三言两语从容应对，从不多卖弄一个字。桌上摆着一本包了封皮的书，从来不见他翻开过。布置家庭作业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页纸用笔在上面划一下。人们再没见他背过书包。每天上学就带一个文件夹，有时甚或空着手到校。有促狭的同学偷走他的文件夹，他也不啃一声。好奇的同学偷偷翻开他的文件夹，里面只有几本练习本和几页书。早晨他早早地来到学校，围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下午课外运动，只要体育器械有空，他会一遍又一遍练习。文件夹和衣服等可以离开他的身体，只有那快银晃晃的手表从不离身。他时不时地看看表，按照自己的作息时间做每件事。时香躲着他，即使偶然碰上，他们擦身而过，也不会看对方一眼。鲁少林见他，仍会打声招呼，欧亚只是笑笑点个头，不说一句话。这一切让江晖他们担心，沉默不语的欧亚更让他们害怕。他们相信欧亚在等待什么，但又猜测不到他在等什么。
就这样，一个学期快要过去，放暑假的前几天，江晖获得一个消息，使他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欧亚要转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