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嗡”一声,豪华大气的别克轿车开动行走,朝三元酒楼的方向开去。于连宗父亲、全师傅、周师傅走在同一辆车上,这是他第一次坐上倾慕已久的轿车,本该激动兴奋的他这捂着额头已经被染红的丝布,他尝试取下,谁知道血液已经凝固了,将丝布牢牢地粘在一起,稍微一拉就传来一阵疼痛,他不敢吱声,忍着痛苦,今天虽然赢了冠军,但回来还要挨骂,经受责罚,不是他的错,但他也要扛下来。
父亲于石弓如此惩戒他也是为他好,不好好专心学菜,万一真的把大小姐跟丢了,父子俩在酒楼的前程就全都毁了。他凄然地望着车窗外繁华的夜景,心境孤寂,轿车转过一个路口,来到了海珠大桥,接着再三元酒楼门口停下。一路上于石弓一声不吭,全师傅见于连宗的惨状,也不好意思雪上加霜地嘲讽,自顾自地在前座抽烟。
好心的周师傅则不断安慰沉默的于连宗,建议他静养一段时间,每天送饭的工作交由别人来做,还劝解于石弓道:“年少时期谁没有做过轻狂犯错的事情,宗仔是个听话的娃子,以后他会懂得做事的道理。”于石弓微微一笑,谢过周师傅,瞪了一眼于连宗,道:“你看人家周师傅多好心,处处为你求情,以后多懂些做事的规矩!”可怜的于连宗重重点下捂着丝布的头,小声道:“多谢周师傅的教导。”这时坐在前座的全师傅不开心了,似乎觉得于石弓在暗讽自己,又不好插嘴,继续大口抽烟,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
在最前方的轿车上,向华东和夫人都在狠狠数落向茵的不是,一个千金大小姐不顾脸面跑去鱼龙混杂的赌场,疯疯癫癫,都快把他们的脸丢尽了,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难道要宗仔负责?向茵从小就被父母宠爱着,性情有些叛逆任性,没有把话放在眼里,似乎得了多动症,他们每批评一句她就扭动一下身体,低着头不说话。
当父母问到那笔巨额奖金时,向茵神情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告诉父母她没有乱花那笔奖金,只是用来做善事,一分都没留在身上。向氏夫妇听后不觉哑然,向夫人有些头晕,可惜道:“那几万银元够你阿爹酒楼半年的收入,你这孩子怎么不懂珍惜,我们一个钱眼都没见着,就让你当好人做善事,还不叫乱花?”向华东立即止住夫人,叹气道:“你就别说了,那些不义之财,会招来祸事,不要也好。”向夫人不满地看着女儿,话锋一转,数落于连宗,这时向茵的大眼睛扑闪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突然对母亲道:“宗仔是无辜的,我把他带坏去斗蟀,都是我的错,阿妈你别老是说他好不好。”
向华东皱眉道:“宗仔是个好孩子,被你这么一闹,他额头上多了几个血洞,你这个大小姐能不能矜持规矩点。”向夫人一把拉住丈夫,一口咬定道:“我看八成就是宗仔搞的鬼,回去应该把他和他爹扫出酒楼,别来祸害阿茵。”向茵见不讲事理的母亲将罪过推给别人,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阿妈,要是你让他们父子俩不在酒楼里烧菜,我就不再读书,也不考什么大学。”向夫人没料到向茵有如此反应,态度立马温和起来,好声安慰,不再提开除于氏父子的事情。向华东在广州商界打拼多年,阅人无数,做事一向公平公正,于氏父子性情如何,他心里有底。
他沉吟一会,漠然道:“阿茵,这书你可得一定读,如果你不读,你这年纪也该嫁人,早日叫你妈给你安排个亲事。”向茵白皙的脸庞飞起一阵红潮,害羞道:“谁说不读了,我就好好读给你们看,要说嫁人,你们去嫁好了。”说完一把扑进母亲的怀里,目光低垂,两只手玩弄着衣角,尽掩羞涩之状,向氏夫妇对视一眼,都朝着女儿微微一笑。
几辆豪华的别克轿车在三元酒楼停下,已近凌晨时分,长堤街市依旧繁华喧闹,灯红酒绿,车辆来往不断,向茵特意走过来安慰一下于连宗,如果以后谁敢欺负他就告诉她,于连宗捂着带血丝布,心神疲惫,勉强一笑,道:“多谢茵姐的关心,我没什么事。”接着于石弓连忙对向茵谢罪,不断数落于连宗的“不是”,向茵不想听下去,抬头望望漆黑的夜空,挥手让他别再说。众人各自回房休息,经过一天的折腾,于连宗又困又饿,于石弓为了惩罚他,不给他饭吃,于连宗也认为自己“罪有应得”,不敢吱声,幸好疲惫战胜了饥饿,他很快入睡。
自从报刊上登出了向茵赢得斗蟀冠军,揭露“猎馆”内幕的消息后,向茵的“斗蟀”事迹在广州城内广为流传,为三元酒楼招揽了更多的顾客,当然这些顾客很少见到向茵,只为了见一眼参与其中的于连宗,纷纷点了于石弓的菜单,一直要求于连宗出来给大家讲述当天的精彩瞬间,向华东也为向茵和于连宗这“无心插柳”的广告感到惊喜,鼓励于连宗说得生动些,于石弓也没想到于连宗竟然能成为“说书小生”,既然向老板支持,他也没什么意见,只吩咐于连宗别丢酒楼的脸面。
于连宗向来见人好羞,哪敢在众人面前绘声绘色地说话,但“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尽最大努力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开始说话支支吾吾,不敢抬头见人,顾客大为不满,于连宗觉得脸面丢尽,赶紧翻阅《辞海》和向茵送的书本,觉得手头的书太少,瞒着父亲跑去书店偷偷买下几本有关演讲的书籍,一有时间就细看,积累词汇量,在房间内不断练习演讲技巧,于石弓发现他竟然花钱买书,把他痛打一顿,于连宗心里矛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翻阅书本,练习演讲技巧?最终还是书本的知识和顾客的掌声吸引和鼓励了他,经过顾客们一次又一次的“审阅”,于连宗的演讲水平提高了不少,同时他慢慢地适应了大胆地在众人面前讲话,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引起顾客的阵阵掌声,并有许多有钱的顾客丢出银元或者钱币打赏他。
于连宗笑着弯腰低头捡钱时,他心神一阵恍惚,此刻他觉得他是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但他抬头时依然保持微笑。向华东见于连宗能博得食客们的欢心,奖励了他几块银元,让他再接再厉,于连宗第一次觉得自己内心强大起来,精神焕发,底气十足,他虽没念过什么书,但说话也能流畅通顺,时不时引经据典,有时候自己得意忘形地遐想时,于石弓都会喝令让他赶快下厨学做菜,于连宗情绪又低落不少。
有一天,于连宗在给食客讲述添仔拿着小铁锤杂碎斗罐的情节时,台下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轻哼一声,怒视着他,于连宗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直说话的嘴停住了,猛地他心头一震,呆呆地看着那个流氓一般的少年,那不就是主人公添仔吗!说实话于连宗对添仔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天他猥琐狂躁的样子,并不敢当众叫他,只微微点一下头,不知道添仔什么时候出现在现场,只见添仔掏出三张银元,丢在于连宗脚下,和平常食客一样打赏他。于连宗蹲下来收起那三张银元,脑海间闪过一个熟悉的场景,他傻傻一笑,当他起身寻找添仔时,添仔如鬼魅一般消失了,于连宗没有继续寻找,继续为食客们讲述接下来的情节。
食客们对“猎馆”大赛的兴趣和热情就像席上的快餐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广州持续一个月的“斗蟀”热季过了之后,他们也对于连宗的“说书”索然无味。于连宗终于能卸下这个沉重的担子,安心做菜。这段时间的“说书”,让于氏父子名利双收,到了晚上于石弓数着布袋存储的家产时,他嘿嘿一笑,对于连宗柔声道:“还差一些,我们就能自己开个小店了。”于连宗高兴道:“阿爹,什么时候我们能开店自己当老板?”
于石弓脸色一肃道:“还有很久,你的手艺还不行,继续留在向老板这里学厨,向老板人好,我们要多留在这里替他做事,懂不懂?”于连宗点点头,心里又疑问道:“离开这里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茵姐?”于连宗此后仍像往常一样跟着父亲学做菜,同时还阅读了一些闲书,他的文化知识水平不断提升,往后竟能阅读一些文学大家的作品,如鲁迅、冰心、梁实秋等的散文和小说,他的视野更加开阔,有时因为看书入迷被于石弓发现了,于石弓见他“玩物丧志”,气冲冲地要把书本扔进灶间烧毁,急得于连宗跪下哀求父亲大人“高抬贵手”。
于石弓非常震惊儿子护书这一举动,想起儿子给食客激情飞扬地“说书”,突然发现让儿子懂些字也是一件好事。他丢下书转身就走,于连宗赶紧收好书跟了过去做菜。与此同时,于连宗也没放弃习武,每天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在长堤岸边,对照着叶问师父送的连环图画,跟上面的图画人物练习招式,时常纠结于一个动作,又苦恼没时间问小红如何摆动才是正确的,他记下这些要点一一练习下去,有时练得满头大汗,广州夏天非常炎热,他穿着短袖习武,结束时头发和衣服上满是汗水,像是被大雨淋透一般,每当这时他就在岸边吹吹河风,清凉一阵后急匆匆赶回酒楼做事,日复一日,他的身体逐渐强壮,肌肉线条开始显现,脸有棱线。
由于前段时间于连宗在酒楼为食客“说书”,为向茵中午送饭的人物就交给了阿来,向茵学业繁忙,如果考不上大学就有被安排相亲嫁人的可能,她把心思全都放在读书上,当然也在吃着便当里于连宗做的可口饭菜时向阿来询问于连宗在酒楼的情况,阿来笑着模仿于连宗“说书”的动作,描述于连宗在酒楼的种种场景,向茵扑哧一笑,想起来像一朵迎风招展的牡丹花,嘴中的饭喷出了几粒,她捋了捋额头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嗔怒道:“死宗仔,暗地里说我的坏话。”说完又开心又甜蜜地吃着便当里的饭菜,阿来在一旁咧嘴笑着。
于连宗也藏着“私房钱”,一到闲暇时刻就偷偷跑去书店看书,有时候碰上自己喜爱的书,也会狠下心买下来。同时他对时事政治和历史书刊产生兴趣,在不断地深入阅读中逐渐认识到当今国内外的时事状况,四亿多人口的中国竟然虚弱无比,洋人在国内横行无忌,政府卑躬屈膝地不敢反抗,东三省竟然被日本占领有三年之久,而广州这里却是歌舞升平,毫无备战气息,难怪李红硕会背井离乡来到广州,提到家乡东北时伤心不已,抗日运动兴起,共产党、国名单、华北事变······他仿佛撞开了一扇大门,里面是一个丑恶病态的世界。
于连宗做菜的时候也想着外面发生的大事,有时候干脆到餐厅前台偷拿几份当天的报纸,等到半夜的时候再房间内细细阅读,于石弓没有阻拦他,又担心有欣喜地看着儿子读报的样子,只叮嘱他早点睡觉,于连宗没有留心父亲的举动,因为脑海已被报纸上的新闻搅得浊浪滔天,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报忘了身旁的父亲,忘了在培英中学读书的向茵,忘了这时间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一天夜晚,他读报很久,眼睛干涩疼痛,右眼皮不断跳动,突然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推开小窗望了望珠江上波光粼粼的夜景,心中一阵疑惑,暗道:“早点休息,别多想。”不知为何,向茵那甜美的笑容忽地在他脑海中时隐时现,他回忆起那天从斗蟀赌场回来的场景,还有向茵为了他向父亲下跪的感人场面,他看了一眼对床的父亲,睡得正酣,打着小呼噜。
这时他猛地想起来,已经好久没给向茵送饭了,这本是他的任务,现在他没有“说书”的任务,就不再好意思让阿来替他送饭,他决定明天起重新给向茵送去午饭便当,他觉得这是他每天必备的任务,没人能接替得了。于连宗打了个哈欠,吹灭床头蜡烛,把报纸盖在头上,很快就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外传来急乱的脚步声,吵醒了于连宗,脚步声越来越大,接着传来一片惊讶声和一阵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是要把房间震塌一般,于石弓也被吵醒,两父子傻呆地对望一眼,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