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画室。
一个年轻的男子卧在宽大的落地窗前酣睡。阳光穿过空气中的细小微尘照进画室,温柔中有淡淡灼痛的力度。倾泻而下的温暖光线,毛茸茸地包围了他,露出明亮的光圈。空气中清寂又温柔的嗅觉,像刚收割的青草香,又像干净的羊皮纸,又像皂荚的微甜馥郁芬芳。
微风轻澜,不经意掀起立在旁边黄梨木画架上的一副风景画儿。画儿的笔墨尚未干,色调显得深深浅浅,但线条却简单流畅,不加累赘,极精准地勾勒出神韵。
画中背景是很普通的校园风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身着碎花裙的少女似随意地转身,面容清美,双眸明亮似辰星,手里握着一把矢车菊歪头微笑,落日的余辉在她脸颊上装点出温柔的晚霞,霎那间,时光停止,岁月静好。
“吱呀~”
画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回音推开门,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这还是平日里的白子墨吗,浑身沾满油彩,画笔,颜料横七竖八地扔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地卧在地板上睡觉,简直就一大孩子嘛。
她一度以为是自己走错房间或是眼花了。
他那样一个温润如玉进退有度的人,也会有如此洒脱随性的一面吗?
不过她很快了然,毕竟,这世上的人不是每个都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是人总会有不想别人看到的一面吧。
想到此处,她想通般地笑笑,然后弯下腰收拾满地的画笔和颜料,为了不吵到他,她将鞋子拖掉,光着脚在地板上行走。走到画架旁,她瞥了一眼,瞬间愣住了。
画里的人,分明是她?!
或者说,那是15岁时的她。
她有些难以置信,不由回头看向还睡在地板上的白子墨。
他还沉睡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下的阴影,悠长的呼吸静静流淌在诺大的画室,一呼一吸间,空气仿佛都是安然静谧的。
她突然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就算是再反应迟钝,她也感受得到这份突如其来的心意。
只是,她没想到。
她知道他是她的学弟,小她一岁,以前同在绘画社学习画画。只是,那段漫长的时光,被她刻意遗忘了,藏在时间的黑洞中,前后吞咽,触摸不得。
现在,他也对她很好,知道她酒后胃不舒服就不落痕迹地送粥;知道她身体不好就嘱咐梅姐照顾她平时的生活;知道她洁癖严重,每天都会交代负责清洁的阿姨打扫干净画室……
他就像清朗的阳光,安静温和地撒进她潮湿已久的心田,温柔而体贴。
她都知道。
只是,她还是没料到。
她的脑子混乱极了,一不留神,手里的颜料盒滑落在地,惊醒了正在酣睡的人。
被搅了清梦,男子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蒙,很快变得清明,从地板上坐起身。
“对,对不起……”不敢对上白子墨的眼睛,回音慌乱地去捡掉在地板上的颜料盒,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的颜料流淌了一地,顷刻间将地板染成一片狼藉。
看着女孩跪在地板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手上顷刻间沾满了各色颜料,长长的白色裙摆也没有幸免,污成一片,白子墨不由叹了口气,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为了他的地板把自己弄成这样,他只为她感到心疼。
“不要擦了,”白子墨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在她身侧,伸手拉过她满是颜料的双手,对上她的眼睛,轻轻道,“没关系,脏了就让阿姨过来收拾,你不要担心。是我不好,我不该把颜料到处放。”
回音对上那双无限温和的眼睛,他的眼神像是有魔力一样,让她原本慌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吵醒你了……”
“就算你是故意的也没关系。”他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
“额……”这算是玩笑话么?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跟你开玩笑的,”白子墨温柔地解释道,“去把手洗干净,一会干了就不好洗掉了。你的衣服……”他看看回音身上被颜料弄脏的裙子,“储物间还有几件没穿过的白T恤,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换上。”
“不用了,我没关系……”回音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听话,”白子墨打断她的话,“衣服脏了穿着会不舒服,去换上。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白子墨看着眼前的女孩,纯白的宽大T恤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眉清目秀,他突然觉得很满意,可是,究竟满意什么呢,他决定暂时不去深究这个问题。
回音站在白子墨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她给他添麻烦了。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白子墨向她招招手,眉眼温和。
“什么地方?”她忙跟上他的脚步,好奇地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某人一脸神秘。
画室后面是一个很大的仓库,看着像是废弃的工厂改造的,场内空间很大,有三层楼那么高。意外的是这里并不像一般的仓库一样灰尘漫天,反而很干净。
巨大的风扇悬在房顶,墙壁上到处都是涂鸦艺术,不少创意雕塑在墙角随意堆放着,临时搭建的展台,集装箱式的工作台,旋转的休息椅,大大小小的画框,高高低低的画架,两人高的木梯……
最引人注目的是摆在展台前的几个巨大的画板,估计有两人高,蒙着纯白的画纸,一尘不染。
看着女孩有些吃惊的表情,白子墨微微弯了下嘴角,开口道,“欢迎来到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回音脑子有些转不过弯。画室不是工作室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白子墨主动解释道,“画室是平时教学生的教室,这里才是我个人的工作室。欢迎你来,回音。”
回音有些愣怔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问,“您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炫富?
看着她又不经意露出那种呆萌的表情,白子墨不由轻轻笑了下,眼角生辉,“请你帮忙。”
“我?”回音微怔,她能帮他什么忙?
白子墨走上来牵住她的手,感觉她僵了一下,却没有放开,手上微微施了些力,牵着她走到巨大的画板前。
“回音,帮我个忙吧,这次画展我还差了一幅画,一副很重要的画。我打算画一幅迷幻色彩的印象画,主题是梦境。眼看着画展马上就要举行了,我还没什么头绪,所以想请你帮忙。你可以帮我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表情,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但是,回音说出自己的顾虑,“要我帮忙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担心能不能帮到你,毕竟我已经好几年没好好画画了……”
“我说你可以就可以,”白子墨语气肯定,眼神深邃,“技巧什么的不重要,画画最重要的是表达感情,不是吗?”
回音看着他无比坚定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是的,以前学画画的时候爸爸告诉过她,让她不要追求什么华丽的技巧,画画最重要的是心,是情感的表达。
白子墨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过一只画笔,递给她,“那就拜托你了,回音。”
看着白子墨递过来的画笔,回音摇摇头,然后微笑了下,换了把大号的刷子,在颜料桶里沾了一下拿出来,使劲往画纸上挥去。
一道鲜红的道子出现在雪白的画纸上,触目惊心。
女孩儿的动作没有停,换种颜色继续朝画纸挥舞,动作洒脱又自如。
白子墨看着暖风微微吹动她的发尾,仿佛又看到当年记忆中那个小女孩,眼神如鹿般清澈,湿润,明亮,柔软,干净,美好。
你在我的眼波中
漾出一朵半透明的茉莉
眨眼
揉成一抹淡香
轻嗅
是似曾相识的明媚
是谁在翻开的童话,采颉来的晨风
氤氲着惊动了这初夏
还犹豫着的梦
啜茶,闲话,写诗,流浪
趁,夏日未满
趁,青春年少
“一起来啊!”女孩跑到他面前,双手捧着长长短短的画笔,手感温润,视线里是软软的美好。
白子墨微怔了一下,很快微笑起来,心上有轻风飘过。
这一刻,他与她靠得如此的近。
近得让他舍不得分开。
赵景深推开门,就看到这样的一幕。
俊美纤弱的男子和纤细清美的少女站在巨大的画布前,快乐肆意地挥舞着手中的画笔,脸上露出相似的笑容,那一刻,他们周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而他,就站在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地方,却走不进那个世界。
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
那是他无法进入的世界。
立于门口的清俊男子看了很久,眼神里多了几分淡郁,没有惊动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两人,就消无声息地离开了。
正如来时的那样。
几个小时后,用来平衡调色板的右手到了极限,回音停下来。
“累了吧?来,坐下休息会。”白子墨看她一脸倦色,从旁边拿过一瓶水,递给她。
回音道谢,伸手接过来。喝了口水,缓了片刻,脸上才恢复了些颜色,“还好,这不算什么。以前我学画的时候一画就一整天,那时一点都不感觉累的。只是现在,再不似从前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无力的双手,有些自嘲地笑笑。
白子墨斜靠着坐在回音身旁的椅子上,一只手向后轻搭着椅背,神态闲散而不慵懒。抿了口水,抬头看她,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漂亮的双眸,尽管有些看不清她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她语气中有淡淡的忧郁。
不忍见她如此模样,于是转移话题,“回音,你在澳洲待了8年,可以跟我讲讲你以前的生活吗,比如,遇到过的一些好玩的事?”
回音一僵,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不好玩的事倒很多,不过也没有必要说了。
“怎么会没有呢?比如,澳洲的风景,你在那里的生活啊……”白子墨继续诱导启发。
回音不自觉地转动手中的水瓶,瓶底不平的棱角轻轻磨过她的掌心,有轻微的刺痛感。
“澳洲很美啊,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有成群成群的羊,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人间桃源一样……”
她像所有景区的导游一样,向游客兜售他们心目中的美景和风情。
那个地方,真的如人间桃源一样。
只是,对她来说,却不是。
他淡淡地听着她似云淡风轻地描述着那个美丽国度的风土人情,惬意而美好,却没错过她眼底的晦暗和忧伤。
那个地方,一定不像她说的那样。
至少他觉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