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了四圈,天已经有点擦黑了,几个人坐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晓得吵吵说腰酸背痛腿抽筋,一推麻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别玩了吧。最后一算帐,王妮白干,她的同事和邻居一个赢了150,一个赢了100,我呢,自然是那个输了“250”的人。这个“250‘,一如我现在给自己的定位。除了这种解释,再没有其他的理由能解释通我当初非要嫁给他的坚定,能够解释我一步步只是退让的生活,和现在这种既压抑又焦灼的心情。说实话,我没有勇气大张旗鼓地去和他闹,每天自欺欺人地等着他哪天浪子回头,哪怕是虚伪的,装出一副对我好的样子。我不是”250“是什么,哪一个正常人会这么去想呢?
王妮的同事接到老公电话,问她打完麻将没,说是她婆婆那边做好饭了,催着叫过去吃呢。她同事放下电话,一看表,风也似地走了。她的邻居说,我得回家给孩子做饭了,他快补课回来了。最后,就剩下我们娘俩,仿佛没着没落似的。阿姨这时候已经在厨房张罗晚饭了,透过窗户,看到对面的楼房错落着点了灯。我说,我也走呀。王妮说,索性吃了饭再走吧。让我老公送你们回去。阿姨听到我们说话也附和着说,是呀,你在吧,我给孩子们熬了点小米粥,马上好。中午的排骨刚才就热好了,我再给简单炒两个菜。
可是,妮妮你知道吗,我不要求我的婆婆对我怎么好,我也不要求他怎么细致入微地体贴我,我只想要一点亲人与亲人之间最起码的关心和惦记,就像你们这样,哪怕连这都做不到,他就是一个生来粗枝大叶的人,那么,至少,要有对于婚姻的忠诚吧。这样想,心里更难过了。我不敢正视她婆婆的挽留,也不敢去与王妮探究的眼神对视,我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从她家逃了出来,从别人的温馨和幸福中逃了出来。我怕置身其中,我会崩溃掉。
傍晚的街头,车水马龙,很少有闲逸散步的人,大家都是急冲冲往家赶的样子。家?想起这个字,我有些望而却步,就牵着豆豆的手,茫然地走在街头,走在巷尾,不知不觉回到了我和王妮以前做邻居的老城区,房子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显然是要开发新的楼房。虽然四周的景物有些变化,但街道的大体走向没有变,零零落落的竟然还有几户人家没有搬走,他们的孩子在路口追逐打闹着。似曾相识的一切安抚了我,我渐渐平静下来。
豆豆说,妈妈我饿了。我把她抱起来,说,等下妈妈打个车,我们坐车回去。说着,还往巷子里走。我们家的房子早卖了,我也就有好多年没有过这边来。今天我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拐过弯,却见王妮以前住的房子居然大开着街门。我走到门口,向里望了望,王妮的妈妈正在院子里忙乎。阿姨也老了,人在五十开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只是我眼里的阿姨自然有一种她这个年龄沉甸下来的优雅和看淡一切的从容。站在门口,我把豆豆放下来,像是十几岁时候的那个我,脚步轻快地走进院里,也像差不多十年前那样,喊,阿姨!
阿姨只是听到声音就知道是我,头也不抬地说,悦悦啊,你怎么来了?然后才慢慢直起腰身,转过头,冲着我笑,咱娘俩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唉,那是豆豆吧。长这么大了。来,过来,让姨姥姥看看。阿姨身上大概有王妮的影子和味道,豆豆居然不认生,听说喊她,就迈着小碎步走到阿姨跟前,被抱在怀里时还略带羞涩地笑了笑。阿姨吻吻了她的脸蛋,说,好漂亮的一个姑娘。长得像他爸爸吧?我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脸上大概也看不出什么。我笑着说,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难道没有发现俺闺女和我小时候长得十分像吗?阿姨又仔细瞧了瞧,说,恩,跟你小时候是有几分像。我就极得意地说,是吧。然后努力做了一个和豆豆一样的表情凑过去,叫阿姨鉴定一下。阿姨一手抱着豆豆,一手搂着我说,都长大了。
我含着泪,回应似地搂了搂阿姨。记得小学时有一次课代表交作业,把我的数学作业混到了语文作业里,数学老师判作业的时候发现没有我的,把我叫到办公室,非要我回答为什么不交作业。我说交了,老师就生气地把一摞本丢给我叫我找,我从头到尾翻了两遍没找到。我沉默着,老师更生气了,她说我撒谎。说我如果能对老师坦白,老师会原谅我。但是我坚持说作业写了并且交了,老师后来把妈妈叫到学校,妈妈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和老师顶嘴不诚实什么的。老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出去站着,有生以前第一次被罚站,正赶上下课,学校的人很多。我被路过的同学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我自己跑出了学校。我没有地方去,我想回家,可是到了家门口想起妈妈的严厉,我没有进家,继续走着,一直走到王妮家。那天我扑在她妈妈怀里,哭了半天。
阿姨敏感地觉察到我的异样,问,怎么了?和孩子他爸吵架了。我说,阿姨记不记得我小学那回被罚站,跑您这哭诉的事情。?阿姨想了想说,记得。那回你可把老师和你妈吓坏了。我笑了,那时您说,怎么就没瞧出你个小东西性子这么刚烈。阿姨说,你那天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小一个人儿,不停地说,他们凭什么不相信我,他们凭什么冤枉我。阿姨都记得。我是这么说的。曾几何时,我是一个半点委屈都忍不了的人。那回,阿姨劝我说,孩子,你未来的路还很长,这么刚对自己不好。刚就易折易断。我苦笑着说,阿姨,岁月终于把我改变成一个,心里能装下无数委屈的人了。我说话的表情到底是可怜巴巴的还是凄凉悲壮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有片刻的失神。
这时电话响了,他终于想起我了,他问,你没回家?我问,你回家了?他说,没有,我来妈这儿了,见你不在,往家打电话没人接。你们那摊麻将还没散呢?我说,早散了,没事干,街上转悠呢。他“哦”了一声,说,在哪儿,用不用我去接你?我说,不用。阿姨轻轻碰了我一下,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头一昂说,回家,还是去你妈家?我打的过去。他说,你和孩子先回家吧,不用做饭了,我一会儿回的时候给你拿点吃的。电话就这么挂了。阿姨问我,为什么不让他来接?男人就得用,你不用难道要让别人用?闭着眼睛缓了缓心情,我说,阿姨,我真的累了。阿姨看着我,眼底流过一抹叫作心痛的感情。,
我说,阿姨不是住楼房吗,今天怎么想起来收拾平房了?夏天要搬来住?阿姨说,是啊,眼看着天热了,住楼房有点闷的慌,不如平房。过几天我种点黄瓜西红柿,你回头有时间领着孩子来吃纯绿色食品。我愉快地答应了一个“好“。阿姨说,天快黑了,你领上孩子回吧。我说,我明天休息,如果没别的事,我过来帮阿姨收拾。阿姨扶着腰说,差不多快收拾好了,也没别的事了。不过,你要是没事干,来陪阿姨说会儿话。
想想明天又有事干了,自己觉得挺高兴。走出巷子时,四周已是万家灯火的盛景,只是,那里面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