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中午我们碰面，我也没问他季度奖为什么少了一千。在我，觉得，他这么做总有这么做的道理。她妈身体不好，也许是拿去孝顺父母了，或者和朋友打麻将输了钱，再或者请同事吃饭花了。我自己已经为他想出了各种理由，说到底，我害怕知道真相，如果他把钱花给了其他人呢？不！我不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地告诉他，我爸上午给了我一千五，让我买手机，是我和小雅说，还是你去和至强说，把上回我看的那款手机进来？我记得他说进价是一千七八，估计咱还得搭几百。他说，几百块还算钱啊。喜欢了就买呗，我一会儿就给至强打电话。对了，咱们中午去哪儿吃饭。我才想起来，妈打电话喊我们过去吃饭的事没和他说，我说，我们接上豆豆去我妈家吃饭吧。他说，行啊。
路上，他带着点懊恼地说，小李打麻将输了一千多不敢跟老婆说，和我借了一千块钱。这样，三千块钱就剩两千了吧。我心里有点失落。然后跟自己说，人家借了又不是不还，撑到周末就好了，不要在叶子面前显得捉襟见肘。我说，春天了，该给豆豆买几件衣服了，去年的都小了。我还是答我那两个字：行啊。
行啊？这是谁的口头禅呢，他以前是不这么说的。我就问他，你跟谁学的“行啊”，你以前从来不这么说的。他硬邦邦丢给我一句，你成天没事干就知道胡思乱想。你跟我说话我不说“行”，难道要说“不行”？我要说不行，你不得跟我闹？这个闹从何说起呢，对他来说，我的一切喜怒就是不讲理的一个“闹”字吗？既然话不投机，最好不要说了。
一起去幼儿园接孩子，恰好在门口碰到他以前的初中同学，他们两个在外面聊天，我向院里走去。一脚迈进门里，忽然想起包放在后坐上了，应该告诉他照看着点，爸爸给的一千五还在里面放着呢。再返回到门口，听他同学说，宁子离婚了你知道吗？听说是她的前夫老打她，她实在受不了才离的婚，孩子和房子都留给了男方，算是净身出户吧。如果当初你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她可能不会有今天。
他没有任何回应，我就想象不到他的表情，沉默良久，他们的话题转移到孩子的学费和天气的寒暖适度上。可他同学短短几句话，落在我心上却无比沉重。我想起了他睡梦中，呓语的那个“宁”字。无论他在大家面前如何沉静，在心底，他始终是惦记着那个人的。可是，你们又不是我拆散的，为什么要我来一同承担这个后果？我不认识她，从来都不认识，尽管如此，她的名字，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挡住了我生活的路。再想想他同学寥寥数语的故事，自己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惆怅，那也是一个蒲命的女子吧，她的际遇仿佛比我糟透了，他虽然不理我，倒不至于打我骂我。然而，一个不理，足以解释他对我的所有感情。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在他心里，是不会起半点波澜的。
那么，那个女人的一言一行，对他而言，举足轻重吗？
我领着孩子出来的时候，他的同学早已经走了，他自己抽着烟，像是在想心事。是啊，有那么一段前言，无论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都像是心事重重的。我不愿意他把这种情绪带到我父母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哥，可以开路啦。他没有任何反应，把烟头掐灭扔掉，当起了好车手。我没有把豆豆放在前面，而是把豆豆放在了我们中间。我让豆豆抱着他，我自己扶着后坐。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里，只有豆豆一个人的欢快。她的小脸上满满的全是微笑，头发被风吹在脸上是痒痒的感觉吧，她就用头在爸爸后背上蹭啊蹭。他腾出一只手在豆豆的小胳膊上轻轻捏了一把，豆豆笑着倒在我怀里。我把她重新扶好，说，不要这样，小心摔下去。
他的车骑得越来越快，豆豆喊我，妈妈，抱紧我。然后把头藏在他的后背那儿，对她来说，那是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呢，我自己不由自主地也把头靠在他后背上。是很巧还是很不凑巧呢？我听到他手机响了一声，然后就受了惊地坐直身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他兜里掏手机。他大声说，你干什么？我说，我看看几点了。他说，你自己不是有手机吗？我说，我就愿意看你的。他捂着口不让我掏，把车停在路边，气急败坏地说，你发什么神经？你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我说，你敢不敢给我看看你手机。他听了，是很生气的样子，说，你又在瞎想什么？难道怀疑我有外遇了？我冷笑。他把手机掏给我，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清清白白、正正派派的人，可不会有你说的那种人。好一张正义凛然的脸，那我看到的那些短信，查觉到的那些变化，全是因为我生性多疑吗？
他把手机递给我，脸上是愤怒的表情，我顿时被他吓住了，将头一扭，冷着脸说，不看了。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说，爱看不看！然后的一切就都像赌气。我有点后悔，明明是去我妈家的路上，何苦要和他呕气。如果被妈妈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我要怎么解释才行？可是让我这么快向他低头伏输又是万万不能的。豆豆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到我妈家门口了，她死活不下车。他并不多说什么，蹭得一下把她从车上抱下来，豆豆的裤角勾住车把，险些把裤子都拽扯了。这一下更把豆豆吓坏了，她惊恐地睁着眼，眼泪在不停地晃。我心上瞬时添了十分的烦燥：怎么每回来我妈家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状况。我只是想告诉他们，我生活得很好。哪怕只是做戏，也这么难么！我叫你无微不至关怀我了吗？我让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自觉自愿把我和孩子装在心里了吗？我让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为这个家付出了吗？
那么多的愤怒居然无处发泄，我一扯豆豆，低声吼道，你敢哭，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说完，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警告他什么。他停稳车，把豆豆从我怀里抢走，大踏步向楼上走去。等到了家门口，我们的脸色都缓和了许多，只有豆豆，面无表情地僵在那儿。看情况，随机应变吧，现在哪有时间去逗她高兴。
一进门妈就看出不对劲，问，你又骂孩子了？我说，我是亲妈，不是后妈。我没事干啊，成天骂她。豆豆倒是配合，靠在墙上，抽抽塔塔哭了起来。那眼泪，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滚下来，我觉得甚是尴尬，妈妈心痛极了，顾不上手上有面，逼问我俩，你们怎么招孩子了？我一扯豆豆的袖子，说，你能争点气不，没事哭什么，好像我欺负你了。
豆豆缩缩身子，不说话，怎么拉也不动，就贴墙站着。我说，你看，靠一后背白。妈妈把我往旁边一推，说，跟姥姥说，怎么回事？豆豆很委曲地看看我，看看他，不说一句话。妈把豆豆抱起来说，你那天不是在院里看到一只小猫吗，那只小猫啊，生了一窝小小猫。来，姥姥指给你看。妈把他抱到阳台上，煞有介事地说，昨天早上，姥姥在阳台上做饭，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猫叫，姥姥就想，那只猫为什么叫啊。姥姥顺着声音，找啊找，找啊找，找啊找，唉，看到草地上有几个小黑影在动。姥姥想，那是什么呢。姥姥就叫你姥爷下去看，你姥爷看完了，上来和姥姥说，院里的那只大猫下了一窝小猫。豆豆不哭了，好奇地睁着眼，在妈妈手指的方向寻找小猫的身影，找了半天，没找到，她问，姥姥，我看不见。妈妈的故事当然还有下文，她耐心地说，后来啊，有小朋友也发现了他们，小朋友老是忍不住去看猫妈妈和猫孩子，打扰了它们的生活，猫妈妈就领着小猫躲到地下室去了。豆豆问，姥姥怎么知道的？妈妈指着爸爸说，你姥爷今天上午去地下室取东西，咦？地上是什么啊，哈哈，那窝猫把你姥爷吓了一跳。豆豆听到这里被我妈夸张的声音逗笑了。妈妈继续说，你姥爷啊，怕惊到他们，靠着墙根过去，又靠着墙根过来。最没想到是，有只小猫悄悄地跟着你姥爷回家了。豆豆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兴奋地四处张望。我爸呢，又是笑，又是点头的，附和着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妈妈再接再劢地讲着她的故事：晚上，姥姥要睡觉了，灯全关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姥姥就在家里转啊转，突然发现餐桌下面有一双非常亮的眼睛。姥姥赶紧把灯打开，才看见有只猫蹲在那里。它吓了姥姥一跳，姥姥就把你姥爷喊起来，叫他把那只猫赶了出去。豆豆说，姥姥，我想养只猫。不要赶它走。妈妈郑重其事地说，这样啊，那下回再有小猫跟回来，姥姥就给你把它养起来，等你来了看。豆豆这回是高兴了，居然抱着我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