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晚上回来了,不知道几点回来的,反正早上起床的时候吓我一跳,外面多了他的衣服和鞋。我是不是心很大呢,居然睡得那么死。想想自己昨天晚上生的气,暗暗地怂恿自己,你有本事把他被子揭了,纠着他的耳朵去问他昨天为什么回来得那么晚。真是没出息,问都不敢问。另一个声音说,问了又怎么样,他一定想好理由回答我了,大清早上的,非得要用争吵作为一天的开始吗?算了,算了,真是没用的东西。我第一次这么狠地骂自己。
他听到我给孩子做饭的动静,喊我,老婆。我不理他,他自己跌跌撞撞走出来,靠着门说,你这么早起啊。我淡淡地说,天天不都是这样的吗?他说,昨天在妈那儿商量事,回来晚了。我问,妈那儿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大事,人老了就是唠叨。我想说,只是一个唠叨就能说到半夜三更。但是我说出口的却是,你如果把家当成旅店的话,记得按时交房租,还有服务员的工资。他嬉笑着问,要不要小费?我白他一眼,没有接岔。他忽然从后面抱住我,说,老婆真好,老婆辛苦了。你去睡觉吧,我给孩子做饭。今天咱俩一起去送孩子。我用力挣脱他的束缚,说,好吧,你做饭,我再去睡会儿。等我解下围裙,他又说,还是别做了,怪麻烦的,等会儿喊醒豆豆,我们出去吃吧。听了这话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如果天天要出去吃早点,那我起这么早干吗?说得堂皇一点,自己做吃着放心。其实,只要算算每个月的水电煤气费、电话费、小区管理费、孩子的保育费,以及日常吃喝拉撒的开稍,再加上同学朋友同事之间的人情往来,才知道自己做早饭,还有一个好处是,省钱。
他追在我身后问,怎么样,老婆,出去吃?我赌气说,我不吃了,你领孩子出去吃吧。他追过来,却没有再上前,扶着门说,人一辈子不就那么回事吗,干吗这么节省,咱们又不是吃不起。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管看看豆豆安睡的模样出神,眉头皱了皱,我说,我答应豆豆要买个冰箱的。他大吃一惊,说,咱们家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储存在冰箱里?我气呼呼地说,王妮天天在婆婆家吃饭,家里连火都不开,是不是要把冰箱扔了?这句话碰到了他的痛处,他不明不白扔下一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荣了”。我说,想买个冰箱就是虚荣了?那人家结婚的时候买冰箱彩电洗衣机的该怎么算?他不耐烦地说,大早上,这发的是哪门子神经。不跟你说了。他没有因此和我翻脸,我暗暗的还松了口气,仿佛要感谢他轻饶了我。可这是我答应豆豆的事。
我追上他,半是央求地说,这星期天我们去电器城看个冰箱吧。豆豆一天天大了,以后有功夫包个饺子给她冻冰箱,吃着多方便。他头也不回地问,你会包饺子吗?我低声下气地说,那有什么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跑吗。再说,我不会你会呀。他冷冷地说,我不会。可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明明说过他会包饺子,还曾经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过,他第一回包饺子的情景。那年,他大概十二三岁,有一次他妈妈生病了,特别想吃饺子,他就拿着零钱去买了几两肉,回家给他妈妈包了顿饺子。他说他不会用擀面杖,饺子皮全是用手一个一个捏出来的。当时听了,觉得他真是个孝顺顾家的孩子。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孝顺的是他的妈妈,顾的是他的家。不是我的,也不是我们的。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样的谈话,眼泪便在这样一个“理屈词穷”的时刻,不争气地涌了上来。生活怎么会是这样的?我的生活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大声说一句话,收到的多半是雷霆暴雨,更不能抱怨,抱怨了就证明我势利自私,再任性一点,那是发神经。在他眼里,我竟是没有一点是好的。我想起了书中描写的那种被男人嫌弃的庸俗泼妇。真是可笑,念了这么多年书,受了这么多年的正面教育,我现在居然在遗憾自己不是个泼妇。
我以为他返回卧室会继续睡觉,结果他穿了衣服出来,真奔厨房去了。他一边整理那些厨具一边问,早上吃什么?我没做声。他回过头又问了一遍,你打算做什么。我说,面。他问,你那种面还是我那种面?我有一个习惯,煮面的时候,总是怕不熟,要一直把面煮成糊状才相信面熟了,他煮出的面则是利利的。
他以前经常半是自嘲半是骄傲地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他小时候父母忙,经常是他给父母煮饭吃。当时听了,把我给感动得,差不多自以为是他生命中的天使,是来拯救他的,并且带给他后半世的幸福和安稳,来补偿他幼年所受过的苦。现在,我有点不确定自己最初的那个想法了。有时甚至会恶作剧地想,你当年的那些疾苦跟我有什么关系,需要我去体恤去弥补去……我是不是很可恶?我总想知道是什么改变了我,却总是找不到原因。
一阵香味在家里弥漫开来,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比我会做饭,可是会又怎么样,他从来不把给我,给孩子做饭,当成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如睡觉,其实,我也懒,我也喜欢腻在温暖的被窝里,但是,我懒的话,豆豆就没有人照顾了。可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会做,就理所应当地以为,我结了婚,在他身边,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王妮这么羡慕我的时候,我就笑,对自己最好的朋友笑。婚姻大概要的就是这种甘苦自知的味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