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好像很深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什么睡意的我打开了电脑,原想玩会儿游戏,打发一下时间。刚登上QQ,启贤就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我也回了他同样惊讶的一个表情。他问,这么晚了你上来干什么?我说,我睡不着。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说,我天天如此。我说,快找个媳妇来管着你吧。他说,我这么自觉的人哪用人管。不过是“人不疯狂枉少年”而已。我不禁宛尔,说,还当自己是十六七八的年纪呀,敢自称少年!就是我这种孤陋寡闻的人也知道,咱们班没结婚的,除了你没别人了。话说出去了,才觉得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正纠结着,他发过来一句话:我是不婚主义者。我不假思索地说,别等别人都离婚了你还没结婚呢。他那边半天没作声,我自己心里暗暗自责起来,明明知道他因为父母离异异常消沉过,我还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和他说话。作为老同学,我更应该去问问他现在的状况:住在哪里?一日三餐怎么办?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需要的不是任何人的同情,虽然这样的同情,任何人都可以给他。
过了很久,启贤才回我,逗你的,我怎么可能是不婚主义者,我不仅要结婚,还要争取生个儿子,要不然咱俩怎么结亲家呀。我笑得前仰后合,说,你真神经。你就是现在有儿子,给他订了娃娃亲,将来他长大了没准也要逃婚,谁是谁的菜是注定了的。你再好,你不是他的菜,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熟视无睹。长遍大论发过去,启贤只回我几个字,却正中要害——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我……我给他发了个鬼脸:纯属虚构,请勿模仿。启贤不理我的掩饰,直截了当地问,他去哪儿了?他?我说,他睡觉了。他问,真的?我说,真的。后面打出来又删掉的半句话是:只是在哪里睡的问题罢了。我转过话题问他,你不睡觉干吗?他说,看电影打游戏。我说,唉,你还记得以前咱们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吗?玩玩玩,就知道玩!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会在我耳边,对我说一些非常励志的话。而且,对我来说,好像从我成家以后,我就被抛弃了。我不再被师长注意,不再被任何一个人寄予厚望。对于父母来说,我有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差不多定了格。我也以为是的,无论我的婚姻让我有多少的失望,我都想坚持着走到别人告诉我的那个境界——淡定。
启贤忽然问我,你现在是不是过得并不快乐?我说,快乐是什么东东,奢侈品还是非卖品?我估计我买不起也买不到。他紧接着追问,怎么了?我那道自以为是的防线终于就此溃败,我很激动地说,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帮我打一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打。然后我把那一串我自己烂熟于心却不敢去碰的号码给他发了过去。他犹豫着说,这么晚,不合适吧?我就凶他,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如果接通了,你不会说是打错了。我只想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接起的这个电话。他特别沉着地说,别打了,打通了又怎么样?你想知道什么呢?我说,我们同学这么久,这个忙你都不帮我?我哭了,启贤看不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没有人知道我哭了,那样无声的哭。好像有人说过,最让人痛彻心扉的就是这种哭,一种含着大悲大痛的哭。是的,我可以告诉没有这样哭过的人,无声的哭,是最让人无助而绝望的哭。
他说,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再去打这个电话。我咬着牙说,不管算了。我自己会打。他说,你把你老公的电话告诉我,我和他谈谈。我狠狠地说,不要跟我提“老公”这两个字,他配吗?我觉得自己要完全失控了,甚至有无数恶毒的话想要脱口而出,可是,那不是我!
我的妈妈从来没教过我怎么骂人,倒是她不高兴的时候经常骂我,把我训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小的时候,我也考虑过“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这个问题。懂事以后,我发觉她除了凶我骂我还痛我爱我,才确信,我是她亲生的。但是,我真想告诉她,妈妈,你确实培养了一个善良的女儿,可惜,她同时还是个懦弱的人。少不更事时,我和同学打架,妈妈不问我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和别人大打出手的女儿让她丢人了,她比别人更狠地骂了我一顿。又因为我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得到了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的宠爱,我曾经无法无天,用妈妈的话来形容就是,我像是个野孩子。妈妈终于按自己的想法把我教养成了一个淑女。她不知道的却是,以后每当和别人起争执,这个淑女一直是退让的那个人。当她再被人欺负的时候,她恨不得用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去买东西讨好那个欺负她的人。是啊,那样的日子终于熬出来了。她长大了,再没有人会欺负她。她也结婚了,有了一个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她还当妈妈了,可以把自己的愤怒无所顾忌地发泄在一个更幼小的人的身上。可是,她一点都不快乐。
我以为我放弃了一个女孩子的虚荣,我就会得到实实在在的幸福。我放弃了,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甚至放弃了我的骄傲和自尊来迎合那个令我觉得陌生的家族。他们说的所有话,做得所有事,我都从好的方面去理解,实在理解不了,我就放在一边。我一遍遍和自己说,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是他。我为自己在他的家人面前赢得了贤惠的美名。那又怎么样呢?其实,这两个字只是他们闲来无事哄我开心的,在他们心里,我不过是比别的人更容易任人宰割罢了。我不能反抗,反抗就是我错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为什么。我只能服从,也只有服从一条路。他父母的意思我必须尊重,他的意思我必须执行,那我的意思呢?有人问过我的意思吗?
启贤没有帮我打电话,倒是把电话给我打了过来。因为QQ上,我半天没有回应他。我接起电话,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疲惫。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想打就不要打了,我不想知道那么多事。他那边沉默着,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倒是我自己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我说,放心吧,你老同学怎么也是久经考验的战士,不会想不开的。没想到他生气了,说,别胡说!久经考验?你见过这个词对活人用过?我说,是我用词不当,行了吧。他一本正经地说,你想想张逸,你怎么好意思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用那种决裂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和绝望。你再观察他一段时间吧,多想想豆豆,一定要把事儿闹大了,你让豆豆怎么办?你知道一个没有爸爸或者妈妈,甚至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要自己长大有多艰难?我哭着说,对不起,启贤,我不是有意要让你想起你的伤心事。他说,这可能是我的命,我改变不了,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劝说我的父母相亲相爱的生活。但是,你的豆豆还有希望啊。你忍心吗?我恨不得把电话扔了,为什么只是让我忍让?让我牺牲?他作为父亲,他对孩子没有一点责任吗?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家对我,也没有一点责任吗?他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为什么是我来承担这些痛苦?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累了,很累很累。我说,启贤,就这样吧。也许没什么事,是我胡思乱想了。睡吧,明天都还得上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