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年终岁尾，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理由去整理家里那些有用或者没用的东西。沙发上堆了好多豆豆的个人用品，看到是她用过的试卷作业本，我就直接扔了。翻到下面，有卡片，废纸，便利签。一样样拾起来，我最后有了意外的发现。在一张纸里，包着他的几张证件照，淡蓝的底子，洁白的衬衫，端正的五观，只是，他和我，隔着一张照片，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犹豫了一下，我喊，豆豆，过来。豆豆问，妈妈，什么事？站在我面前的豆豆已经长得很高了，我把照片递给她，说，你爸爸的照片，你拿去保管吧。豆豆手足无措地望着我，说，我没有地方放。我说，你写字台那么多抽屉，放到抽屉里就好了。豆豆不说话，稚气的脸庞上带出些许尴尬。我说，你不要我就扔了。豆豆说，扔吧。然后转身走开了。
我没有扔那些照片，而是把它们原样包好，放在豆豆的写字台上，说，豆豆，收起来吧。豆豆看看我，看看纸包，继续低头写作业。
那个纸包在豆豆写字台上放了好几天，位置一点都没变，后来，我拉开一个抽屉，把它推了进去。豆豆再没有问过我那些照片的去向，倒是我心里有一点难过，但是豆豆若无其事的表情让我不忍心在她面前一而再地提起那个人。
豆豆说，妈妈，给你讲个笑话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洗衣服，我说，讲吧。豆豆蹲在我旁边给我讲笑话，讲完，问我，好玩吗？我说，快去写作业。比起她的笑话，这是多么煞风景的一句话。豆豆得意地说，我这么聪明绝……不，是有顶的人，早把作业写完了。因为我告诉她绝顶是没有头发的意思，这个成语在她嘴里就成了“聪明有顶”。
有一次，我对豆豆说，豆豆，你是妈妈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豆豆刚看完西游记，她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价值连城的钻石。我说，对啊。很幸运地被妈妈捡到了。我们再去捡一颗好不好？豆豆说，你傻啊，现在谁还会把钻石扔到垃圾堆里。那意思，她就是独一无二的呗。豆豆还小，对生死没有什么概念，我问过她，如果妈妈死了，你怎么办。她说，我去投奔姥姥呀。我问她，你会想妈妈吗？她说，会吧。其实，她也还不太懂离别。
很多时间，面对豆豆，我心里满满的全是愧疚。我不敢去问她，你的小朋友有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总是妈妈接送你上下学。又有没有问过你，你的爸爸是干什么的。这两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对于她，我不知道问出来了会不会是一种伤害，对于我，我没有勇气去问。我们的聊天内容就只有，豆豆，妈妈，豆豆的同学。
对于我和他最后的那个决定，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有时，我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最不堪收拾的那一步。他们说，是我没有选择原谅。什么是原谅呢？原谅是把自己的姿态再放得低一些，用哀求的眼光仰视着他，传送一个祈求的意思吗？他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女人，好多人都在说，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多重要。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个面子，大概就可以用这样的话来理解。好吧，我没有面子。我就应该在受到伤害的时候，仍然微笑地面对所有人，说着得体而有教养的话。有一句话老话是形容什么的，我不记得了，大体意思是，你不能容忍，是你修养不够。我宁愿承认我修养不够。如果一定要说，我受他的折磨是因为我前世欠了他的，那么，还够了的话，我可以说“不”了吧？
豆豆在日记里写，我妈妈脾气特别好，只是因为学习的事偶尔会骂我，平时从来不骂我。我问她，你记不记得你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打过你？她说，不记得了。没有追根究底，没有埋怨吵闹。再往下看，她的日记里还写着，妈妈特别勤快，三天两头地打扫家。看到这里我想，勤快的意思怎么也是按天算的，在她眼里，这“三天两头”就算得上勤快了。下面还有一句，我看了终于笑了。豆豆笔下的我是这样的：妈妈的饭做得特别好吃。有一次，我带班里的同学回家玩，晚上，妈妈给我们做了好几个菜。第二天，小朋友到了学校，还对其他同学说，豆豆妈妈的饭做得特别好吃。我说，豆豆，你的同学真会说话，妈妈的饭做得哪有那么好。豆豆说，她们都这么说。
在豆豆眼里，妈妈是温柔，勤快，会做饭的妈妈。但是她知不知道，在她爸爸眼里，她的妈妈却是另外一个样子。这个女人，脾气暴躁，神经兮兮，好吃懒做，没有生活情趣，还喜欢疑神疑鬼。他说，我对那个女人只有感恩。感恩她对我的帮助，感恩她对我的关心。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孩子，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饥饿交加的时候，一个面铺的老板给了身无分文的他一碗面。他对这个老板感激不已。老板说，我只是给了你一碗面你就这样感激我，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什么没有看到。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他有没有见过。而我，一直最想问他的也是这句话，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有没有看到？
豆豆问，妈妈，你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晚上吃什么。豆豆感兴趣地问，我们晚上吃什么？我说，不吃可不可以。豆豆说，不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