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浔阳,先要找到魂魄医治贺云,月枝把自己的马匹让给二人,自己与锦年同乘,一行人心事重重不再有话。
浔阳城里,杨柳依依,湖边画舫里有粉面如春的歌姬咿呀呀唱着曲儿,岸边跑着几个儿童打闹着,清脆的笑声在湖面漾起微波。锦年轻舒一口气,感叹一下太平盛世之美好。胡寞邀众人来家中作客,锦年略一思量,倒是胡宅比外面的客栈更安稳些,也就不推辞。
胡宅就在湖边,白墙黛瓦,朱门紧闭。阿一敲门,一个花白胡子的管家亲切地唤着:“少爷回来了!”一抬头讶异地看到公子身后站着这么多陌生人。
“徐伯,这是我朋友,麻烦您收拾几间客房出来。”胡寞跟徐伯说话的语气温文尔雅,丝毫没有役使他人的意思。管家规规矩矩地请客人进来,悄声对胡寞说:“少爷交代的,苏弋已经查明。”胡寞吩咐让苏弋待会儿去中堂禀报,便带着客人往里去了。
一行人随着胡寞穿过前院沿抄手游廊行至二进院落,在中堂小坐,阿一的孪生兄弟阿幺给大家看茶,新焙的海棠茶满室留香,未饮先醉。胡宅四进大院,整座院落全是黑白的建筑风格,简单明快,庭院里点缀着朱漆的亭台,精巧的太湖石,嫣红欲滴的春海棠,和碧玉般的凝波竹,素净中有妩媚,精美却无匠气。
“各位不要客气,就当作是自己家。宅子里人手少,如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胡寞转向贺云:“贺云兄弟先随阿幺去歇息吧,晚饭我让他们给你送到屋里去。”“我来照顾他。”若虚站起身,细心地领着贺云的手走向客房,他不顾自己妖力微弱几乎形影不离地为贺云疗伤。
“难得若虚一片赤子之心。“锦年若有所思,对妖的看法有些改观。
护卫苏弋进来禀报,胡寞示意他不用避讳,苏弋便将浔阳城中妖魔作乱一事说与众人听。这个妖魔专摄僧侣道士等有修为之人的魂魄,浔阳及周边已有近万人受害,寺庙道观修仙门派人人自危惶恐不安。苏弋暗中探查出城南的万府大有蹊跷。
“我计划今晚夜探万府,姑娘要不要同去?”胡寞心中快速筹划着。
“当然!我们答应若虚一定要救贺云!”刚才锦年还一副怅然若失的表情,一下子又斗志满满,胡寞不禁莞尔。
月黑风高,三人换上夜行服前往万府。胡寞一身黑衣,俊朗的脸庞如旷野烟树,在月枝眼中恍惚是最初见到的玄衣少年,令她刹那失神。
来到万府门前,才知敌人远比想象中厉害,整个万府不动声色的笼罩在一个十分强大的结界中,隐秘的差点连月枝也没有探查到。琉璃珠有结界的能力,月枝虽颇精此道,也费了好大功夫才打通一条密径进入结界,三人悄悄潜入万府。
白日里的钟鸣鼎食之家,在夜里竟阒无一人。万府上下一片死寂,鬼气森森。
“小心有埋伏。”胡寞低声说。
“已经来了。”锦年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窜出来许多鬼火。鬼火伴身而来的的是各色各样的鬼:吊死鬼、饿死鬼、无头鬼、落水鬼……有的血肉模糊心肝肠子流一地,有的肢体残缺不全浑身恶臭,有的没有五官凄厉地哭喊……,姑娘们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为首的红衣桥姬手一指,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往他们这儿涌。锦年月枝强打精神,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可是这些东西少个胳膊腿或没了心肝一样能打,随着桥姬的召唤厉鬼越聚越多,三人被打散围攻。
“能不能封印它们?”锦年一边使寒月刃把无头鬼劈成两半一边喊月枝。
“我试过,可附近有什么东西压制了我的封印术!”月枝一条银链软鞭犹如长蛇飞舞,把近身的鬼怪扫的七零八落。
胡寞在三人中能力最强,一进万府就感知到庭院深处一种异样的强大力量,只是他为了稳住大家的阵脚而没有说出来。此处要速战速决,他手持含光剑一个横扫,逼退一波进攻,手捏剑诀将剑护于胸前,几只飞镖冷不防射向桥姬。桥姬冷笑一声,红袖一挥,尽数钉在梁上。锦年虚晃一招,跳出包围,举刀向桥姬砍去,红影一闪,一击未中。此时被胡寞解救脱身的月枝暗放出一记摄魂银针直刺她眉心,桥姬来不及惊呼就化作了红雾。
被一个小卒子绊住这么久,三人不敢掉以轻心,胡寞打头阵,小心谨慎地带着锦年和月枝前往强大力量的中心,越往里走,压迫感越强,他额上已经渗出密密的汗珠。月枝看到他越蹙越紧的眉头,越发担忧。突然一个摄人心魄的声音划破冷寂的夜空,吓得月枝一激灵。
“桥姬招待不周,三位大人有大量,切莫跟她计较。”院子中央一个身着织锦月袍的人优雅地转身,手摇折扇轻佻地看着胡寞:“胡公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虽然夜色深沉,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仍能看出那公子肌肤胜雪,一双眸子与月争辉,粉红的薄唇盈着笑意,沉静中隐隐有些张狂。
此人便是万府当家人万御庭,人美心狠,江湖传言其有龙阳之好。“哎,他好像看上你了。”锦年揶揄胡寞。“你还真有闲情。”胡寞哪有心思跟锦年斗嘴,他想大度一笑却因为巨大的压力而咬牙,表情很奇怪。锦年见他这样也紧张起来,不再吭声。胡寞压低声音说:“他周身都是残缺的魂魄,他身后的房间就是力量最强的地方。”
“那我们找到正主了。”不等锦年说完,万御庭身形飘忽轻移莲步已到胡寞身旁呵气如兰:“胡公子不介意与我春宵一度?”
胡寞被他这话吓得心肝乱颤,又惊他轻功如此了得,浑身炸毛一样举剑便刺,万御庭侧身避开再挺身而上,用手撩拨胡寞的身体,一副欲拒还迎的妩媚姿态。锦年月枝在一旁看的下巴都要掉了。胡寞一边与万御庭拆招,一边示意姐妹俩快找破解之法。正当姐妹俩要冲进屋里,万御庭突然挡在她们前面,三个人又斗作一团。万御庭的武功法力远在三人之上,但是锦月姐妹心有灵犀配合精妙,又有胡寞的强攻辅助,一时难分胜负。
忽然听到一声哨音,忽短忽长。万御庭猛然收手,一头飞进屋里。三人追过去,却被巨大的结界给反弹了出去。“月枝,这里怎么还有一个结界?”锦年揉揉肩膀,扶起月枝。月枝凝神施法,惊讶地瞪圆了一双杏眼道:“这里通往鬼界。“
“阴曹地府也得走啊!那人带了那么多生魂进去了,我们得去救人!”锦年催促道。“凭我们现在的能力还不能驾驭琉璃珠通过这个结界。“月枝摇摇头。胡寞沉吟片刻,道:”姑娘可听过离魂露?”锦年月枝在书中读到过,喝下离魂露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气息都变的和鬼魂无异,可自由进出鬼之结界。此前胡寞猜测浔阳怪事可能与鬼界有关,所以他才去北方狐岐山讨离魂露,回程途经东海郡正巧在即墨遇见锦年和月枝。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锦年一边喝一边怀疑地看着胡寞。狐岐山属于北方天峻山北峦,是狐女青璇所居之地,传言狐女性情怪癖,美艳刁蛮,向她讨东西真是很难。
“行走江湖,什么新奇特都爱收藏,个人爱好。”胡寞答的避重就轻。
鬼界,血红的天空沉沉的压在头顶,寸草不生,血流成河,遍地竟是残肢断臂,肝脑白骨。豺狼和秃鹫眼中闪着森森绿光,撕咬着已经血肉模糊的一些鬼,青面獠牙的鬼差用各种酷刑反复折磨着另一些鬼。毛骨悚然的哭喊声不绝于耳,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硬生生钻进鼻孔,锦年一下子又要吐出来,捶着胸口骂胡寞:“你带的这什么鬼地方!?”
“这就是鬼地方啊。”胡寞无辜的看着她。
万御庭早没了踪迹,三人看到一个界碑写着“阿鼻地狱”,原来此处是平等王的地界,那些生前作恶的人们死后便在此处偿还罪恶。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喊杀打斗之声,循声望去,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被四个男人围在中间。
“哼,四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锦年打抱不平,胡寞和月枝一左一右拦住激动地要冲上去的锦年,锦年讶异他俩竟如此默契。“不能贸然暴露自己,小心引火上身。”胡寞又对月枝说:“看好你姐姐,我去探探情况。”
四个武士身着赤、黑、青、白甲衣,赤甲人手持一对火轮,黑甲人使双锏,白甲人用方天画戟,青甲人用青铜重剑,团团围住一个高挑苗条的女子。“是四方护法。”胡寞暗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是轮转王手下的四大护法,武力超群,一入鬼界便叫他们撞上也真是撞大运了。不等商量出对策,火爆脾气的锦年已经甩开月枝去帮那名女子。
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四护法吃了一惊,待看清来人是三个少年人,红衣武士首先发难,一对火轮铮鸣着朝三人扑面而来。月枝抖出银练软鞭使一记螣蛇狂舞,拨乱两个火轮,一个飞向界碑,火星四溅;另一个直直砍向黑衣武士,他连忙举起双锏一搅,把火轮裂为两段。
玄武挥舞双锏扑将过来,胡寞足底生风已闪到他身后,飞起一脚就去点他命门,却被反弹一个踉跄,腿震得发麻。玄武嘿嘿一笑,双锏一刺一劈,胡寞堪堪避过,不料朱雀又掷出的火轮偷袭胡寞后心。
月枝见状,不顾与白虎斗在紧要关头,手掌一翻数十银针飞向玄武,右肩却吃了白虎方天画戟一刺,顿时血流如注。她连点几处穴道止住血,右手要再战已是不行。一旁与青龙相斗正酣的锦年心疼月枝,一人抵挡青龙白虎,自乱阵脚,难以抵挡二人的攻势,渐败下风。月枝忍痛以左手持鞭,替锦年解围,但因有伤在身,二人合力却仍然不是对手。
月枝为解胡寞危难而伤,让他心中感激,此时玄武为躲月枝银针露出一个空隙,胡寞闪身一退,玄武劈下来的那一锏就直直切断了火轮。果然如此,胡寞心道,四方护法五行相生相克,借力打力方为上策。
朱雀见兵器被毁,恼羞成怒,一弹指一道火光直刺向胡寞的后脑,对面的玄武也重整旗鼓开始攻击,双锏舞得虎虎生风。胡寞被前后夹击,情势危急。
被救的女子绫罗软金袖一挥,祭出一道法术迎上朱雀的弹指,相触一刻激起火花四射,声如金石崩裂。丢了兵器又偷袭不成的朱雀无心恋战,转身逃跑。
几人无暇顾他,与三护法继续战。“金木水火,赤黑青白!”胡寞一边与玄武周旋,一边给月枝递眼色。月枝正和锦年背靠背迎战青龙白虎,她极为聪明一点就透,突然口中念念有词欲对白虎使法术,白虎也收拢画戟以法术相迎,不料月枝是虚晃一招,术在指尖却没发,而是偷偷跟锦年说声“东南遁”,两人如电光火石退向右手边空位,白虎的法术猝不及防逼向青龙。青龙木之灵力被金之术斫伤,内息大乱,口喷鲜血。
四护法没料到三人配合如此默契,竟一点讨不到便宜,便不再恋战。
三个少年也已尽力,见四护法逃走,暗自庆幸。“孟婆多谢三位救命之恩!”获救女子盈盈拜倒。“原来是孟婆神。失敬!”三人忙回礼,一直以为孟婆是个老婆婆,没想到是窈窕美人。
“不知为何会与四大护法交手?”胡寞追问。
“说来话长。”孟婆欲言又止,看向月枝:“还是先给这位姑娘疗伤吧。”
孟婆施法,四人转瞬到了奈何桥头。忘川水绵亘千里,一岸是火红的曼珠沙华,妖娆地灼伤眼睛,一岸是雪白的曼陀罗华,散发着肃杀之气。奈何桥横跨忘川,肃穆而伤情,桥的那一头隐没在无边际的黑暗中,仿佛通向虚无。
四人甫一站定,万御庭好似在此等候一般飘然而至:“听说你跑了,我就在你的老巢恭候大驾!这奈何桥恐怕你们没命过了。”
孟婆把三人挡在身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绢捏在手中:“轮转王,你谋逆的证据在这儿,你要的话就放我们走。”
万御庭桀桀的笑了,一双充血的眼睛要喷出火来,怒斥道:“别在这装傻!把鬼符交出来!”
孟婆沉下脸,朱唇轻启,冷声道:“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拿。”
“姓万的,你俩的恩怨先搁一边儿,那一万生魂先给我,你要是把人间搞乱了,可不是鬼界能担得起的。”胡寞故意拖延时间,“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四大护法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鬼符、一万生魂……”月枝喃喃道:“难道他想…”
“召唤十万阴兵。”孟婆低声道,“鬼符在我身上,如今有你们相助,他要抢没那么容易。而一旦他起兵冲上奈何桥就必然做实了他的谋逆之罪,鬼王必有应对。这奈何桥易守难攻,我们可以抵挡一阵子,只恐怕要拖累你们了。”
“等他起兵太过凶险,我们在这拖住他,孟婆姐姐先去报信。”月枝对万御庭的力量很是忌惮,“姐姐和胡大哥意下如何?”
“你们咬什么耳朵?是在商量谁先受死吗?”三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月枝左手轻挽一个剑花,脆生生道:“我们三个无名小辈打你一个大名鼎鼎的轮转王,也算尊敬您老人家了!”
万御庭貌美如花,平生最恨别人说他老,要不是他老谋深算一眼看穿他们是故意让孟婆脱身报信,真想上去把这三个黄口小儿暴打一顿。他眼中冒火:“哼,无名小卒敢阻我大业!”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猛的抬起:“发兵!”
只见黑烟滚滚,平地里冒出一队骑着黑马身着黑色铠甲的部队,黑压压一片,不计其数。“放箭!”一声令下,无数箭矢向四人射来。锦年已从琉璃珠中取出玄女弓,五枝冰魄箭射出去,冻伤对方数十名弓箭手。在其他人的掩护下,锦年一次次射出冰魄箭,对方如雨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
万御庭计上心来,折扇一拢,将身体周围的魂魄释放了出去,立刻引来无数恶鬼厉鬼抢来抢夺。“不好!”月枝花容失色,忙祭出琉璃珠,吸附四散的魂魄。万御庭哪里料到会有这一招,狗急跳墙恶狠狠下令:“给我打过桥去!”
四人手持兵器站在桥上,与全副武装的部队对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你说鬼王早有应对,人呢?”锦年一边射出业火箭消灭空中的恶鬼厉鬼一边问孟婆,她担心月枝撑不了多久。孟婆和胡寞则挥剑抵挡不断进攻的士兵。
“轮转王操之过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回荡在忘川上空,如天降神兵一般在奈何桥的另一端整齐地站满了金甲步兵。
“属下参见大王!”孟婆欣喜行礼。
鬼王灼妫身着绛紫金丝袒领留仙裙,胸前如雪脸如云,侧身坐在在一只火凤之上,裙裾随风飞扬,神清骨秀英姿勃勃。鬼王素手轻轻一挥,火凤幻影扑向攻桥的士兵,轮转王的黑甲部队顷刻化为齑粉。
万御庭知大势已去,狂笑数声,眼中凶光毕露,折扇直取孟婆首级。胡寞眼疾手快,挥剑拦下,却也被万御庭这拼命一搏震得虎口流血,含光剑几乎脱手。鬼王一声令下,金甲兵布阵,隔空锁拿了万御庭。
“你还有何话说?”鬼王问。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万御庭收起了狠厉凶残,冷若冰霜。
“先押下去吧。”鬼王转向孟婆笑道:“孟婆神,请我们尊贵的朋友来生死殿做客。”
在鬼王的安排下,三人受到极大的礼遇,月枝的伤用了鬼界最好的血精元丹,伤口愈合很快。筵席接近尾声的时候,三人辞行,鬼王送上大礼酬谢。
“鬼王不必客气,要是没有您的相助,我们也不能顺利拿回丢失的魂魄。”锦年辞而不受。“你们助我平定轮转王的叛乱,这份恩情区区薄礼也难以表达我的谢意。”鬼王坚持,双方推脱不下。最终,鬼王让了一步:“既然三位不肯收下本王的礼,这个人情且先记下,来日有机会定然回报。“她明亮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看过去,眼神由疑惑变为惊奇,自言自语道:“……奇了!鬼界这人情可不那么容易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