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第五个年头，我失业了。并不是说什么行业不景，经济危机，也当然不是由于自己得罪什么人或者过于懒惰而招致辞退，如果非要归纳出一个原因的话，也只能说是自己的一念之想。
这自然而然的情况，恰如秋天来了，叶黄一般。概而括之，单单只是早上起床后而闪现的一个念头。吃早餐的时候，我对着妻而坐，她当时正在看着报纸，尽管上面不是什么吸引人的内容，却看得津津有味。
“我打算辞职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望着她的脸，观察她的神色。但是，这似乎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她依然只顾着手中的报纸，也许上面某个商场的减价信息更为吸引。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听见我的意愿。
“嗯。”
妻的回答，既然没有表示赞成，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纯粹是收到我的知会而作出的小小反响而已。
“眼下还没有什么新的打算，但是无论如何，觉得还是先休息一下好，之后再慢慢搜索新的方向。”
“也好。”她简短而有力地回答。
继而她似乎确认我的意志，抬头定定地望了我一眼，接着道：“没关系，尽管去做吧，
也不必顾虑什么，毕竟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都是你的自由，而且经济上并不吃紧。固然收入会少了，但是倒不至于对我们的生活产生大的影响。”
“没意见？”
“一点也没有。乐意如何便如何。有时放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妻看着我，语气平淡。大概已经知道我内心的思绪，绝不搀和别的，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对于这点，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倒没有料到妻能理解我到这程度。
“主意拿定了，剩下的就是行动了。”妻不答话，喝下一口热奶茶后，径直收拾准备上班。
“时间上不允许，否则的话，你可以畅谈一下。”
她所希望我的畅谈，无非就是我突然想辞职的念头，又或者往下的打算等等。然而，究竟为了什么，我要离开一直坚守的岗位，我自己也想得不太明白。诚然，薪水可观，偶然加班，但还是可以接受的程度。至于和同事之间，相处融洽，尽管我仅仅把自己的某一小侧面展露在他们面前，而从没有显示自己如何内心深处的。但所有加起来说，现在的职位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任何不满的地方。
唯一催使自己离开的，可能就是自己内心的一种呐喊。
上班，周旋在客户之间，然后下班和妻分享彼此的一些杂事，周末在家或者外出一起逛街吃饭，偶然休假一同去某个地方旅行。一日又一日地周旋在家庭和工作之间。但最近这些天，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失去着什么，如果不停下来思考一下的话，我的人生也许会渐渐被掏空。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已经无法压止下去，非要停下来这样的生活去寻求某种变化不可。
至于往后，则压根从来没有想过，哪怕边也没有沾上过。
“乐意如何便如何。”妻依然重复一遍。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进行自己渴望的事。递上辞职信，工作交接，结算工资等，一切都
按部就班。而每临近离开的那一日，心里的舒适会多增一分。绷紧的神经线，渐渐地被拉开，而每一日走上上班的路上时，眼前所见的景象越发清晰，慢慢的映入眼中，慢慢地化为特有的图像存在脑海中，毕竟这一路的景色，在某一日后我将不会再日复一日地看在眼前，踏入其中。
当抱着这样的心情走着的时候，才觉得原来曾经每日都看到的景色却是如此令人舒心，即使是高楼掩盖的天空，透出的那一角也可见蔚蓝。
公司自然作出挽留，然而我的心已经拿定主要主意，无论是谁，都无法去改变。只是被
问道为何选择离开，我却自己也无法说得清。
“结束了。”上完最后一天班后，我对妻如是说。妻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上，只顾自己眼前的书，正逐行逐行细看。我的话语，可能只是仅仅以声音形式传入她耳中，至于再转化成某种具有意味的内容，效果并不大。无论说什么也罢，我辞职离开公司这样的事实一早就已经知道，她并没有太多意见。
我慢慢地靠近妻，把她温暖的身躯拥进自己的怀中。妻并没有反应，眼光继续留在书中。
虽然温暖，但似乎这仅仅是妻的身躯，并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一段时间，我不发话，只顾拥着她的身躯；她不发话，只顾眼前的书。翻书的声音，夹杂在我眼前所触到的长发，透过那发香，我紧紧地闭上眼睛。
仿佛回到很遥远的年代。我依然青涩，妻依然青涩，因而我们不太怎么晓得读懂对方的心，尽管我们彼此紧紧扣着。可是，如今的我们，历经这多年的光阴，我依然还是觉得我并没有懂得她的内心。
“夜了，睡吧。”妻关上了灯。我闭上眼，可是眼前并没有完全漆黑一团，似乎从某处
还能隐约地透进某线光亮，即使隔着厚厚的眼皮，也还能透进我眼中。良久，睡意不增半分，心想这样也罢，于是起床，喝水，小便，最后靠着阳台，望着黑空中的那半月的弯脸。自古而存在的月亮就默默地挂在天边，既不表现喜悦，也没有所谓的哀伤，淡淡地照耀着大地。偶然的风，吹袭而过，似乎对我述说什么，而我却一点而听不懂。我拼命地感受风流动过所残留的一点点气息，哪怕一丁点。然而沐浴在这月光之下，终究只有我这一个，风也罢，月也罢，唯一能感受到的自己心脏跳动，再不能触摸到其他的温度。
而今后的我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无法预知。但能肯定的是，我必须要寻找某种方式，确认自己的真实存在。
睡醒的时候，妻已上班。坐在床上，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已经失业，接下来该如何，也需一阵子的思考。没有手头上必须应付的工作，没有非打不可的电话，没有非汇报的报告，也没有非拜访不可的客户，这样的生活方式，倒是一时间措手不及。本以为妻会留下字条什么的，寻遍全屋，也没有发现。这时才感觉到饿意，开了炉，热水，放下面条，稍等后，把面捞起放进碗里，加上调味料，酱油，然后坐在沙发上，边吃边盘算该安排一天的节目。
直到觉得身边应该清算的事情一一弄完，呆坐在沙发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天只不过过了四分之一。
电视不看，音乐没有听，书也不翻几页，光是坐着，然后直到差不多要到下班时间前的一个多小时，才去市场，回家做饭，等待妻的回来。
一连几日如是。
妻没有说什么，即不问找工作如何什么的，更也没有抱怨光窝在家而已。只是，偶然我说了开端，她倒开解我：“也不必着急什么。一来，经济上并没有出现无法支撑的程度，积蓄还有，更还有一笔失业保险什么的，二来，工作上的，总得要理清思绪，才会选择好自己的路。”
除此之外，妻什么也不再说。当然，也许避免给我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刺激，妻连自己工作上的任何事，也绝口不提。
如是这样的日子，连续一周了。尽管什么干，固然有干坐发呆的时候，可是心里着实前所未有的轻松。电话也偶然打来，也只不过是推销产品啊，订阅报纸之类的，都是不相干的电话，当然我也并没有期待过谁打来。妻也每每在中午空闲之际打来，基本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闲话家常，但目的只不过是听听对方的声音，确认对方的存在，尽管我只以为这是我的想法而已。
虽说金钱上压力不大，但是伴在四周的现实的确产生变化。随着时间的进展，这种变化
也自然把我卷进其内。起初周围的人只是觉得我不幸，这个阶段失业，因为我并没有对他们当中任何一员说明离开完全是自己的原因。同情，鼓励等，不管是言语，还是目光。甚至少不了几个，努力地为我推荐这个，那个职位，但后果自然也一样，一一被我拒绝。
慢慢地，这样的情况就完全改变了。热情渐渐成冷漠，谁也不愿意再触及这个话题。目光也变换了，任谁也注意到，他们看待我的目光，除了鄙视，还是鄙视。我没有和他们辩解我依然不工作的原因。也许在他们心中，我已经成为无能的代言词。
我不知道自己将寻求什么。我自己非要寻求什么，为了这个，即使不工作也一定要寻求出什么。我不知道妻能不能理解我，也许她知道，也许她一点也不明白，至少，妻还是支持我的。我认为！
时间似乎停顿一般，我重复着相同的事情，即使看到日历，也完全没什么感觉，甚至好一下子还是无法想起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一言而之，时间在我这等人身上，失去了效力。
直到，第十三个电话响起。
电话铃声依然还是那音乐，然而这次响起的时候，却给人催促感，带来非要接它不可的压力。
直到第二声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电话响了。然后第三声正响着的时候，我私下猜测，这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电话呢？自我离职后的前十二个电话无非都是几种类型，打错的，推销业务的，咨询调查的。
也许，这个又打错了吧？我看了一下，来电显示上的电话号码陌生，所有数字没有任何几个连在一起，能带来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完全的陌生。
然而，却非我所想的。
接起电话后，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沉默。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是什么恶作剧，抑或打错什么的。电话背后的那个人，我确信这毫无疑问地是某一个和我有着关联的人。
电话背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我们无言而对。
“夏？”声音很轻，却毫无疑问呼叫的是我的名字。
然后，再一次确认。
“夏！”第一次被呼唤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依然还是一片浑浊，无法辨明什么，然而这第二声响起的时候，却是拨开雾里终见阳光，随之而来占据着我脑里，占据我心里的，就只有她的名字。
“瑰！”毫无疑问一定就是瑰！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是什么时候了。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可是，我却清晰地记得，我脑里浮现她的名字，就是几周之前。
漆黑无比，乌云密布的那一个下班的时候，就在我刚踏出公司不久的几秒后，雨毫无征兆地倾盘而下，顷刻湿透了我身。我唯有躲藏在一角，闪避风雨的侵袭。雨水沿着发梢，慢慢地沿着我脸滑落在颈上。
路上行人匆匆，无论是撑伞的，还是没伞的，似乎满怀各种心事，抱着各种希望，穿梭于风雨中，纵然躲雨的，也只是茫然地看着雨景，期盼的却是别样事情。
而似乎唯独我一人，茫然地立在当中，不知所措。
电光突然一闪，惊雷彻响在耳边，轰得我为之一震。随之，又一下闪电掠过在眼前，消失得无形无踪。
正正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起了瑰！
瑰的名字，瑰的音容，乃至瑰的笑容，所有所有能够留在我心中的瑰的记忆，一下子浮现出来。
什么东西都无法阻挡她的一切，如暴雨般涌袭而来，占据我的思绪。那一刻，我压根就没有想到，甚至也没有想过，瑰会联系上我。
一切也是这般地无征兆。
“还好吗？”她简单的一句问候，我似乎被带回遥远的过去。我想象起当年我们曾经在她家中，满是书的柜前，并排坐着的那一刻。当时的我，常常因为书中曲折的故事，深深地投入到当中，脸部也因而随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而展现在上，偶尔，瑰就因为看到我那样的表情，而不自觉地问一声“还好吗？”
“还好吗？”！！！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我依然不时地会在耳边幻现出她的问候。而如今，在电话旁，响起的就正正是这一把声音。
我沉默了好几秒，暗暗静下心来，然后使劲握紧手中的电话，减缓那轻微的颤抖。然后，
再告诉自己一遍，电话那头，的的确确就是一直记挂的那个人。“瑰？！”我应了一声，接着便失去话语，尽管心里堵积着很多，足以诉说好几个小时，只是应了那一声以后，什么也再说不出口。话，卡在喉间，吐不出来。
瑰报以浅笑声回应。
尽管我看不见她的笑容，可是光是听着她的笑声，我就完全可以感受到她的笑容，那是
一种如春天般，足以温暖并融化寒冰的笑容。我见过，我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然而，现在我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笑容，正正展现在话筒的另一头。隔了这么多年，我无法想象得出现在的瑰究竟是怎么样，但是唯独那一个笑容，现在却能慢慢地展现在我之前。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笑容。
“找到你，也不容易啊！”
瑰的一声感叹的同时，我也随之一阵叹息，然后内心又泛起一阵几乎无法可以按捺的喜悦。瑰终究还是能够联系上我了。
“你现在在哪里？”
然而瑰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我觉得她根本也没想过去听我的问题，因为我话音刚落，她就说起来，中间几乎毫无间隔。她的话语和我的，顺利地连接起来。
“突然想着你了。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就想着了。突然觉得非要和你说些什么，哪怕
什么也谈不上，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只要听一下你的声音，我想已经足够了。正是如此，几乎把我能够联系上的人都打了电话一遍，好不容易才联系到了你。”瑰顿了一顿，一口气之间，并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插嘴的空间。“你可以知道，好多人忘记了你我，好几个说了好久，才隐约记起我们，但是又不太肯定，哎，时间可不是个好东西！但无论如何，终于还是找到你了，过程之复杂反复，我想我没有什么能耐再复述一遍了。”
我一边听着瑰的话，一边想着瑰的样子。然而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现在的瑰，究竟是如何的，唯一能够泛起的，却是当日那握手时的触感。
温暖的触感，胸口中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阵的悸动。
“瑰！”
瑰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我却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见瑰，这种愿望强烈到
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无论如何，无论什么事，我都想见上瑰一次。随之涌起的澎湃，无可阻止地冲击着我的心间。
“瑰，你在哪里？”
“我？”她似乎征了一征。“我想见你。”我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我想，并确信，瑰也希望见我。
“估计这就不容易了。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晓得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你不在这里？”
“这里？”她似乎很费力地去理解我所说的那两个字的含义，并且还缓缓地重复了一次。
“这里？”
“这里！”我答道。
她笑了一下。“我不在你所说的这里。要描述我在什么地方，也不容易，或许可以安排你来一趟。”
“哪里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瑰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是我极其渴望见她，不管她在什么地方，只要能见她一面便已足够。我一直等待她的答话，等待知悉她身处什么地方，哪怕天涯海角也无所谓，哪怕刀山火海也不会令我动容。
可是，我却没有等到。
似乎有谁喊了瑰一声，然后说上一连串什么。
那个人一定就在瑰的身边说，我清楚地听得见，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大概是拉丁文之类的语言。接着瑰对我说了几句。
然而电话声却不甚至清晰，杂音不断，一点也听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传入耳中，而越到后来，变调越厉害。
最后，所有声音嘎然而止。
瑰和我的联系，就居然在如此唐突地中断了。我一点也无法得知她的联系方式。呆住似的听着电话的忙音，什么也想不了。
花费相当了一段时间，我才回过神来。而此时，才深深感到一阵无力感，，明明彼此就是那么近，转眼间，那似乎触手可及的距离一下子就被拉大，什么也挽回不了。懊悔感，接踵而来。
这时的，天已经开始变黑了。
稍后，妻来电告诉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她不回来吃饭。
同时间，雨开始倾盘而至。乌黑的密云笼罩着大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我依然瘫软
在沙发上，固然没有食欲，甚至连动一动身体的意愿也没有，自然，家里的灯也没有开着。我忽然怪责起瑰。就像多年前一样，根本没有为我留下过什么，甚至连一封简短的告别也没有，就突然消失在我的眼前，如今的情形也一模一样。那一次，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随之被一瞬间淘空。
雨，并没有任何要停止的意思，肆意地侵袭着大地。风，怒吼着卷着大地的一切。而，
我，却静静地坐在黑暗的屋子中，唯有闪电的一刻，才真切地看清楚面前的一切。那是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瑰，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尽管我很努力地作出种种设想，但最后还是不得要领。甚至此后的几天，我也怀疑这究竟是否自己幻觉的产物，是自己头脑捏造出来的，甚至是自己所作的一个活灵活现的梦，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说服自己，那的确是来自瑰的电话。
妻回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我合着双眼，却能感觉到妻的活动，到我更觉得那像是瑰的活动。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妻躺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依然活在现实中。
我和瑰的维系，就似乎只有那么仅仅的一次。
瑰固然没有再为我留下什么，而我也得到的还是，一如既往地回忆和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