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森林依然沉浸在余夜的暗影中，在这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分，整晚鸣唱的虫儿沉寂，百兽还留恋在最后的梦境里。一夜喧嚣，尘埃落定，仿佛雷州经久不息的雷声，也珍惜这段静谧的光阴，将震耳的轰鸣敛去，只剩电光偶尔亮起。
当鱼肚白换成了金色，便有晨鸟黑色的翅膀掠过。不知名的小兽高高啼叫，唤醒了第一丝垂落大地的阳光，山间白雾从山头流淌到谷底，露珠挂在弯弯碧草上，剔透晶莹。阳光洒落，朦胧轻雾中点点闪亮的光芒，神秘，美好。
是否，这就是隐藏着深山中无尽岁月的瑰宝？
山风是清凉的，混着草木淡淡的香味，可不知怎么的，空气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味道很淡，但在这清新的清晨尤为明显。
逍遥道人皱了皱眉，转身看了看哈欠连天的落天和逍遥，道：“你们两个受伤了？”
两人闻言愣了一下，千游道：“不错，逃命一宿，以致熬夜上火，受了内伤。”
落天立刻做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嘲道：“哈，千游老头子你身体太虚嘛。”
千游大怒，道：“臭小子你年轻体壮，自然是不知道我们老年人的痛苦。”他看向逍遥道人，道：“不信去问问你师父！”
落天小脸上浮现出关切的表情，向着逍遥道：“老头子，你还好吧？”
逍遥道人面色难看，沉声道：“我没事！”
千游闻言脸色一变，道：“什么！我还以为是你受了伤，既然你没事，那、那这血腥味是……”
逍遥脸色更坏，道：“你们闻闻自己身上。”
落天和逍遥怔了一下，随后将右手抬起，闻了一下袖口衣物，下一刻，两人脸上似结上了一层寒冰。
果然，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正是从他们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三人昨夜趁着洛风城主拖住高正梁，一路向西飞行，进入了横贯雷州南北的百断山脉之中。百断山脉绵延万里，山高林密，若想在百断山中找到两三个人，实在无异于海底捞针。
三人原本打算藏身百断山，来躲避青蛟门的追杀，不想发生这等异变。他们在一个山谷中寻到了一条清澈溪涧，当即将全身浸入溪水中，溪水从他们身上流过，然后变成了血红，还散发着腥臭刺鼻的味道。
落天面色发白，几要呕吐，他不停地撩起清水泼在自己身上，声音也微微颤抖，道：“怎、怎么会这样？”
逍遥与千游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突然发现身上竟藏了这么多污秽之物，任谁也无法接受。两人相视一眼，逍遥道人开口道：“血煞之气！不想高正梁修炼的竟是血灵之术这等邪功！”
千游讶然道：“血灵之术威力绝大，却噬人心魂，以他这般道行，想必血煞早已深入骨髓，戾气攻心了！以此下去，必然走火入魔，难道他不知道吗？”
逍遥摇了摇头，道：“此人能无声无息地在我们身上布上血煞之气，道行之深，实在可怕，若不是雷紫川及时赶到，出手挡住高正梁，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雷紫川？他是谁？”落天问道，“为什么要帮我们？”
“便是洛风城主了。”逍遥道人忽而感慨，“想不到当然意气冲杀的年轻人，现在他们的后代都能独当一面了，我们终久是老了。”
千游默然一会儿，才道：“雷天奇生了一个好儿子啊，看来他是念在故人情谊才出手相助的。”
逍遥道：“不错，不过我看他二人交手，虽然雷紫川看似更盛一筹，可血灵之术最大特点便是透支人体潜能，虽有反噬，但短暂时间内战力飙升，因而结果尚未可知。”
千游点了点头，道：“是，但这两人都非普通之士，想必自有分寸，也不会真的拼个你死我活。高正梁迟早凭着留在我们身上的血煞之气寻到此地，我们还需早做打算。”
千游环看四周地形，只见周围山峦起伏，山峰林立，他笑一下，道：“我可以借此处风水之便，聚山势灵气，布下一套神将伏魔大阵，让高正梁吃吃苦头。”
逍遥点头同意，落天一直对两人的对话听不太懂，也没有插话，忽然他道：“看，水变清了！”
两人一看，果然流过他们身边的溪水终于清澈了许多，想来那血煞之气已然去除的差不多了。他们上了岸边，逍遥道人手伸进腰间布包，掏出一堆干净衣物，交与落天与千游，道：“把这些换上吧。”
落天看见那一堆衣物中，有一个小小的包袱，上面还缝着“平安”二字，不禁大喜。这个包袱是当初离开小庙村时阿翠制作的，逍遥道人突然决定洛风城，没来的急收拾行李，落天还以为是落在洛风城的客栈中，不想却在逍遥道人那里。
落天喜滋滋地把包袱搂在怀里，突然才想起，逍遥道人腰间的布包只有一尺见方，平时看起来空空瘪瘪，怎么会装的下这么多的东西？他不可思议地向那布包看去，刚才三人全身浸在水中，只见逍遥道人全身湿透，唯有那布包却似滴水未沾，而从里面拿出的衣物也是干燥的。
千游注意到落天的目光，愤然道：“这是‘乾坤袋’，水火不侵，可容万物，是与镇界石齐名的法宝，可恨被你师父这老鬼运气好，抢先得了去，真是羡煞我也！”
落天怔了一下，那个布包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几分破烂，不想竟是一件宝贝。他双眼在逍遥道人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哇塞！老头子你是不是全身上下都是宝贝呀？早知道我就应该把你扔掉的那双破鞋捡回来留着的，呜呜~~好后悔！”
逍遥哑然，随后笑了出来，道：“世间最可贵之物，便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东西，你看，你怀里不正是有一件吗？”
落天“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才发觉逍遥指的是他怀中离家时阿翠给他做的包袱。包袱制作不能算是精美，但结实耐用，上面一针一线缝上了“平安”两个小字。
慈母手中线，游子心中情，这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宝物了。
逍遥看着落天，道：“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否则这会成为你的心结，让你在修炼之路上难有突破。”
只见他微笑着道：“我带你回家！”
落天抬头看着自己这个师父带着慈祥笑容的脸，眼眶有些发热，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喂，臭小子！”这时千游突然凑过来，道：“我去蹭饭，你家有酒的没？”
落天愣了一下，恶狠狠道：“凉水管够！”
千游两条白眉竖起，嘀咕道：“什么世道，师父徒弟一样抠！”
“……”
三人换上了干洁衣物，顿觉十分清爽。千游道人就地取材，砍了九九八十一根柳木桩，让逍遥与落天在周围山峰灵气汇聚之地钉下，而他自己则念念有词，脚上迈着奇怪的步子，手上还连连点画，只见一道道金色符印被他打入地面和山石中。
不知不觉，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山间渐渐起了一层白雾，将这片山谷全都遮盖住。
天空中，雷光闪闪，蓝色的天幕不时被银色闪电分割，依稀有三条云气从云层中穿过，驰骋天空，一路向西，直往百断山深处去了。
风云变幻，云卷云舒，群山环抱中，被浓雾笼罩的山谷显得颇有几分神秘。
“哗~”，森林中群鸟惊起，四处都是拍打翅膀的声音，它们像是在躲避什么大凶之物，惊惶而逃。
高正梁站在云端上，向下俯视着这片群山，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而那山谷中白雾却不消散。从高空看下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里面情况。
有风，却吹不散山谷的面纱，高正梁从云端落到山谷前，却把眉头皱在了一起。昨夜身陷千游道人布下的迷阵中，以他的见识阅历，竟找不到迷阵的破绽所在。在他束手无策之时，只好以深厚灵力强行冲阵一试，不想那迷阵虽然繁妙，却无半点灵力支撑，十分脆弱。在他几冲之下，竟真的将迷阵冲破。
尽管那时逍遥道人三人已经逃离，但高正梁以空气为媒，早以在他们身上种下血煞之气，并追踪至此。他可以肯定，血灵之术感应到那三人，就是在这山谷之中了。
高正梁默然站在山谷前，他面前近在咫尺的白雾，仿佛一堵墙。
他似乎对上次的迷阵还有所顾忌，并未直接走进山谷，而是运气灵力，当空打出一掌。
掌风呼啸，裹着血红光芒冲入山谷，将浓雾驱散开一条道路，只听“轰隆”一声，不知这一强劲掌力打到了哪块山石上，山谷里回响着石块坠落的声音。
浓雾很快就合拢了，高正梁沉吟片刻，终还是走了进去。
高正梁周身腾起一片光芒，浓雾竟是离他五尺不能再进，只不过那光芒似与他修炼的血灵之术不同，不是一片血红，而是诡异的灰色。
他在一片灰芒中行走，向别处望去，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与世隔绝，隐约前方有三个人影正立在那里。
高正梁心中大喜，双目红芒泛起，正欲出手，却又突然脸色一变。
刹那间，陡生异变，只见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飓风利啸，山谷剧烈颤抖，恍如末日一般！
只是这末日景象仅仅维持了片刻，天地又重新明亮起来，只见茫茫白雾后退收缩，以高正梁为中心缓缓转动，隐约透出金色神光。
混着金光的白色雾气仿佛九天祥云，巨大的云气漩涡缓缓转动，遮天蔽日，甚是壮观。
高正梁气得全身发抖，对逍遥三人恨的是咬牙切齿，以他的谨慎性格，在入谷之前早已以神识感应一番，确定重重雾中并无灵气波动，浓雾不过是障眼之法。不想以他的道行见识，依然是重蹈覆辙，再次落入千游道人布下的阵中。
高正梁自然不知千游道人在阵法之术上以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千游以山势灵气驱动阵法运转，灵力内敛而雄浑，如源源流水不断，又似古井无波。单是这一点，如今三界之内，也只有千游一人能做到。
只见漩涡云雾翻腾，云气中透射而出的耀眼金光化成一众金甲神将，立身在漩涡之上，里外三层，将高正梁团团围住。
金甲神将居高临下，手持各式兵刃，细细数来，竟有八十一人之众。众神将面容庄严，目光中充满无尽威严，冷冷向正中的高正梁看去。
高正梁只觉有万钧大山压在身上，难以呼吸，他凝望着四周的金甲神将，虽然明知他们是阵法幻化，心中却油然而生渺小的念头。
冰寒的目光，仿佛是无情的蔑视，带着嘲笑。
高正梁心中颤了一下，似被这场景勾起了久远的记忆，他深深呼吸，血液加速流动，血腥的味道弥漫，眼中射出两道红芒，在他全身散发的灰气映衬下，可怖至极！
“邪魔妖人，还不束手就擒！”恍若隆隆雷声，震耳欲聋，众神将同时开口，一声大喝。
高正梁仿佛是受这句话刺激，浑身颤抖不止，他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肉中，仰天面对虚无的众神，声音嘶哑道：“邪魔妖人？嘿嘿，我便甘愿做了！”
只听他低吼一声，从背后涌出滔天血气，只冲而上！刹那间，上空八十一道金光亮起，合成一处，如一轮骄阳坠落，直叫人睁不开双眼！
血气一点一点溃散，金光也渐渐收敛。那八十一名金甲神将重新现出身来，依然是表情冷漠，如同傲立九天云端神灵，淡然地看着眼下的凡人，尽管他们的法相化身已经变得黯淡，而巨大的漩涡也稀薄了几分。
高正梁矮胖的身躯半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嘴角鲜血流淌，眉宇间竟浮现出一丝灰气！此刻他对千游三人的恨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嘶哑道：“好！好！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他缓缓站起，右手袖中灰芒乍现，金甲神将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也将手中的兵器举起。下一刻，高正梁竟化成一道灰色火焰，直冲到漩涡顶处，八十一名神将同时越出，与他战成一团。
金光四溅，灰芒纵横，漩涡坍塌了，浓雾被搅得七零八落。兵刃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直至“砰、砰、砰”连续坠地的声音响起。
阵破，雾散。
残破焦黑的柳木桩坠如落雨，高正梁落回地面，身上的灰色火焰顺着他的右臂，如潮水般退去，灰色火焰消失的尽头，是一柄灰色的古剑。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落在了高正梁手中的剑上。只见那剑样式古拙，通体赤红，剑身上刻着两个古字——沉阳。
可不知为何，剑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蒙蒙灰雾，遮蔽了古剑原本的光芒，散发着邪异的灰芒。在阳光下，沉阳剑仿佛突然活过来，嗡嗡作响，赤红的光华在剑身流转，但那灰雾却如同怪物一般，将那光华尽数吞噬，沉阳剑发出一声哀鸣，最后归于沉寂。
高正梁看也没看手中的剑一眼，只见他眉间灰气浮动，双目血红，满脸凶戾之色，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的三个人影。
两高一矮，高的分别穿着灰色和月白道袍，小的则是很普通的打扮，三个身影姿态僵硬，木然的站在那里，对包围而来的凛冽杀意全无反应。
衣物还未干透，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从上面散发出来，只见这是三个套上衣服的假人，哪里有逍遥道人三人的踪迹？
高正梁脸色红了又绿，绿了转黑，最后竟怒气攻心，“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鲜血，他不顾擦干流出的血液，仰面朝天，已是眼角欲裂，血丝密布，眉间灰气翻腾，面目可怖。
“呃啊……我要杀了你们！”
啸声直贯天地，无边的煞气以他为中心横扫而出，在他身旁的三个茅草假人瞬间化作灰烬。
群山沉寂，只有令人心悸的啸声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