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
我冷汗淋漓,墨涼光洁的额上青筋微微暴凸,亦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历来花草藤蔓尚知借蜜授粉,飞禽走兽尚知求偶成双,更何况,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爱慕云宿,清风自认为无罪。”清风扬起头,眼神不同再闪烁,直端端看着师父。
一席话,让殿内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替他倒捏了一把冷汗。
我亦是胆战心惊,更多是因为想起了别的一些什么。
师父这是在杀鸡儆猴。那紫衣女子虽被碧穹灭了口,但蓬莱山上,时时处处都有着师父的耳目,更何况,墨凉和我作为师父的得意弟子,自小和她朝夕相处,她自是比旁人了解几分,二人朝朝暮暮中潜滋暗长的情愫,她未必没看在眼里。
师父此举,正是为了杀鸡儆猴。
我亦熟知师父。既然要大动干戈杀鸡儆猴,她此番是打算饶过我和墨凉了。
可我依旧心弦紧绷——毕竟,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清风是第一个大胆而直白的众目睽睽之下坦诚爱慕我的男子——哪怕这大胆直白可能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胆孽障!”清裳怒喝道。
师父翘起兰花指掩住红唇,花枝轻颤咯咯咯笑了,语调也慢慢温柔下来,娇笑道:“你是说,既然你没错,那就是我蓬莱宫的规矩有错喽?”
“规矩无错。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清风昂着头,声音掷地有声。
“你说的没错。”师父继续娇笑道。“那本宫主就破例为你改一次规矩,如何?”
清风面上并无一丝半点受宠若惊之态。
他也无须受宠若惊。
我太了解师父,越是这般温柔平和,便越会有意想不到的狂风暴雨。
“西凉国的陈国舅前两日又问本宫主讨要一个宠妾,本阁主一直没想到合适的人选。不如就在你和云宿之间选一个,你琢磨着谁去更好?”师父道。
“师父!”我闻言大惊,扑通跪倒在地。
西凉国国舅,那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不光好女色,也喜男色。我想起碧穹墨凉口中那一对痴了癫了的弟子,胆战心惊。
“师父明鉴,一切皆是清风一厢情愿,与云宿无关。”墨涼说着,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终究没有袖手旁观。
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
“凉儿,胡闹!你当时人在大陆,怎知道这香囊不是云宿私相授受?”师父嗔怪道。
碧穹也跟着跪地,信誓旦旦道:“师父,碧穹作证,香囊的确是前两天日弟子随云宿外出时无意间遗落在碧海潮生的,为此,云宿还特意让弟子回去寻过两回。”
纵然一直在找着机会暗自较量,可我从来不必去怀疑碧穹对我的忠诚。
师父绝丽的眉宇间似是有些为难。
“一人做事一人当,香囊的确是清风在碧海潮生的芙蕖花下捡的,与天女无关。清风绝不愿累及天女。”跪得笔挺的清风忽而道,语气之中多了一抹决绝。
我心生感动,想替清风辩解些什么,最终却选择明哲保身。
“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云儿了。”师父恍然道。“清裳,带清风出去,废去功力,送去西凉国。”
轻飘飘一句话,又草草交代了一个大好男儿一生。
我咬咬唇,终究没再辩驳。端正的垂着眼跪着,听清风被清裳带出八仙殿,一步一步的脚步似是踩在我心口上,压得我难以喘息。
“你们也别跪着了,都起来吧。凉儿,我看你肌肤似乎被海陆的风吹得粗糙了些,自己去仙姑堂的换肌水里泡上两日。云儿,你随我来。”
我吁了口气。
换肌水虽厉,但也终究只是些皮肉之苦,墨凉自小到大不知泡过多少次了。师父能如此处置,已是万幸。
只有碧穹咬着唇,想说什么,终究没说。
我们三人一齐起身,各自分道。
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尽量保持着优雅的姿态紧随着师父进了内殿。看着师父云淡风轻的绝美侧颜,方明白她从方才导演这出杀鸡儆猴的大戏开始,早就料定了清风会有这般的抉择。
或许,对于这些入室弟子,冷酷之外她大约是有些情意的罢。我心道。
我不敢回头看墨涼一眼,更不敢想象假若今天站在师父面前由二选一的是我和墨涼,我和他都会有着怎样的抉择,是不是也会昧着本心苟且求生而置对方生死于不顾。亦不敢想象碧穹会作何抉择。
我怕。怕着微妙的平衡会呼啦啦崩塌。
紫粉色的曼帐映得整个内殿庄严而不失柔媚,幽幽的暖香熏得我慢慢放松下来。
我看着师父红色烟云纱衣上方析长白皙的脖颈,不合时宜的想到冰肌玉骨四字。世人能想到用这样的词来描绘绝色女子,实在极妙。
“云儿,师父对清风的处置,你觉得如何。”师父抿了一口清茶,问道。
“师父雄韬伟略,自然不会像一般女子一样妇人之仁。”我微微晗首,尽可能温婉含蓄的将师父扔过来的这个烫手山芋回丢给她。
师父会有如此一问,自然是想听她实话实说,可我不敢保证我的答案能让她满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觉得师父太狠心。”师父言辞间略有伤感。
“云宿不敢。我蓬莱要复出江湖,戒律严正那也是大势所趋。法度要严,人心需齐。”我回道。
师父轻轻点头,用自己的杯子斟了杯茶水给我。
我不敢犹豫,长袖掩面一饮而尽。
“你只说对了一半。”师父道。“我蓬莱天女,生来就是人间极品,注定要被万众瞩目,受尽世人垂爱。可惜,他不配。”
我默然。师父这番论调着实让我诧异。
转念一想师父那句“他不配”,我开始思量师父这话是只针对清风,还是映射墨凉。
“其他人,都下去吧。”师父摆手道。
一阵轻轻悄悄的脚步声之后,内殿又只剩下我师徒二人。
“云儿,我听说你对凉儿动了情,可有此事?”师父探寻的眼神似乎想穿透我心底。
我花容失色,不敢多做狡辩,跪地道:“师父明鉴,云宿对于师兄,只有同门之谊兄妹之亲,并无儿女私情。”
师父是何等骄傲的女子,宁愿直击现实,也不会揣着明白当糊涂,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当猴一般戏耍。
所以我只能尽可能委婉的淡化自己和墨凉之间超乎常人的亲密关系。
师父幽幽叹气。问道:“十六年来,我蓬莱待你如何?”
“锦衣玉食,无上尊荣。”我低下头,如实道。
“我慕影沙待你如何?”
“呕心沥血,万千宠爱。”
师父的语调终于凌厉起来:“可你还是想离开这里,对吗?”
东窗事发,纸终是包不住火的。
“师父,云宿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垂下眼睑不去看师父,害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失望,亦或是迸发的怒意,甚至杀气。
然而没有。
她幽幽道:“我早些年闯荡江湖,听闻北冰国的极冰之地有神豹出没,其形似虎,其速如隼,其猛如熊,宁饥寒而不食腐,宁身死而不受缚。我甚爱之,遍寻,有幸得一崽,鲜肉雪水野参鹿茸亲喂三载,朝夕相伴,待其长成,却险丧命其口。故立誓此生不再豢养珍禽猛兽,不成想此番又食言矣。”
师父眼中似闪过一丝恨意一丝惆怅,我再看时,却无任何痕迹。
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女子在铁定的事实面前神色黯然,我鼻子一酸,眼泪失控的涟涟不断,仿佛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无可救赎。跪地道:“师父,我云宿指天盟誓,不管今生能否离开蓬莱,都不会做任何有损师父,有损我蓬莱之事,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师父摇摇头,扶我起身,悲凉道:“我应该早些想到,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年岁,未尝过人生千滋百味,是断不会死了心留在蓬莱的。也是我天真了。”
“师父,云宿让您失望了。”我泣不成声。
师父苍凉的转过身去,道:“天女仪态第四章。”
我拭去泪痕,将余下的泪水控盈在眼眶内,接道:“哭,只能星光点点泪盈于睫,笑,必须笑不露齿盈盈浅笑。”
师父重重点头。
“我决定了,两月后墨涼去陆上执行任务,你随了去吧。只要能让我蓬莱重卷江湖,也算完成了你的使命,届时,接任蓬莱还是随凉儿离开,我都会随了你的意愿。”
沉默了许久,师父转过身来,面上依旧是素常的冰冷高傲,仿佛一件完美的瓷器破裂之际又在最后关头恢复了完整,说道:“云儿,你失态了,自己去思过堂领罚三日。”
我拼命点头。恍惚间觉得那一个完美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子一下子和自己渐行渐远。
“张口。”师父道。
我一头雾水,但依命张口。
一颗黑色的油亮的蚕豆大小的药丸从她的纤纤柔荑中弹出,落在我口中,很快滚进腹部。
那气味我识得,是蛊。
我尽可能的保持仪态来掩饰内心的恐慌。以往,不管师父如何动怒,都不会用药蛊来惩处我,这一次,只怕是我寒了师傅的心,师父真的要和我疏离了。
师徒间本就脆弱的信任一时间彻底土崩瓦解。
“这是我的命蛊,每年的中秋月圆之夜才会发作,届时,我自会派人送你解药。事成之后,我会还你自由。”
我在地上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回道:“云宿领命。”
师父摆摆手。“我累了,你回去吧。离开之时记得到我这里禀告一声。”
言毕,娉婷袅娜回了玉榻前,再也不抬眼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