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爱笑的人
隅中。天气很热,两旁的摊铺,将原本宽敞的街道变得狭窄了许多。
一个褐衣后生自客栈大门摇着折扇而入,折扇上画的是山水图,图上还有一个不大的落款,那是姑苏鬼手的印章。
能让姑苏鬼手亲自为她做折扇的人,这世上至今只有一个,那便是他的爱徒。
掌柜的恰好看到了她,急忙走出柜台迎了过去,还未到小鬼手面前时就已边走边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张信封。
“你是来找楼上“元字号”客官的吗?”掌柜的问道,但他已经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之前封东口中向他描述的人。
——“年纪不大,手里总有一把折扇,总之较为特殊。”
特殊的人绝不是他自己说的,如果有一个特殊的人往人群中一站,就好像草地里开出了牡丹那样显眼,也好像就是牡丹中长着一朵喇叭花那样独特。
这类人是很好认的。
小鬼手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没亲眼看见过她,绝不会想象得出她,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忘了她。
她平时不在乎任何凡俗礼节,却在师傅面前恭恭敬敬,她朋友不多,但却随时能和一个陌生人吆五喝六。她也会喝酒,喝起酒来绝不若于常人……
她既像男人,却又像女人,甚至像个孩子。
你说这样的人特不特殊?
小鬼手看到这个人来就也已经知道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回答道:“是。”
“怎么了?”
掌柜的将信封交给她道:“这是那位客官叫我转交给你的。”
小鬼手接过信封,打开,上面寥寥草草的写着几个字:家师寿诞之日,自会相见,勿念。
看着这几个还算看的清的字迹,她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自言自语道:“这人几时写的字变得好看了。”
“等等。”
掌柜的刚要走,突听小鬼手又叫住了他,回过身,已发现她将那只拿着一锭沉甸甸的银子的手抬得很高,满面笑意的看着自己。
掌柜的也笑了,他知道接下来又要赚上一笔外快。
小鬼手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我,这就是你的了。”
掌柜眼里几乎已冒出了光芒,急忙带笑阿谀道:“是是,一定如实回答,一定……”
小鬼手道:“他是一个人走的吗?”
掌柜的点头道:“没错,是一个人走的,走的时候还特意交代我要将这封信交到……交到一个……”
他本想多说一些既动听又能让自己说的变成很有价值的话,可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自己说错了……
小鬼手道:“他说交到什么人手里?”
“他说——说交到一个器宇不凡的青年才俊手里。”掌柜的嗫嚅半晌,终于想出了几个夸赞年轻公子的话语,接着方才的话唯唯诺诺的说了下去。
其实他之前也无法肯定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女扮男装的人,但是他还算聪明,看对方打扮的是男装,所以就称公子,用一个好听的词就是“青年才俊”。
他知道年轻人一般都喜欢被这么说。
小鬼手笑了笑,掌柜的的也就笑了笑,谁知她的笑变得很奇怪,一字字说道:“你撒谎。”
掌柜的尴尬的脸上已反映出他的无所适从,小鬼手却又笑了道:“我知道他绝不会这样说的,这只是你撒的谎对吧?”
他只得承认道:“是,是。”
小鬼手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刚才要说不是我可能还会好受点。”
——别人说谎话她又要质问,别人说了实话她又不开心,你说她特不特殊?
掌柜的现在已知道封东为何要说这个人特殊了,像这种看上去都是纯洁无邪的后生要是正常些的应该都不会这样说话的,至少他没见到过。
于是他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鬼手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噗嗤笑了出来,她实在很喜欢看别人这个模样,见钱眼开的人总是像这样为了钱能像这样点头哈腰,溜须拍马。
但这种人的手段的确很不高明,但却很管用,所以掌柜的现在已经将钱赚到手了……
小鬼手走了以后,掌柜的便向旁边立刻凑过来的一直看着这一幕的小二说了句:“看到了吧,只要你装作一副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样子,再拍上几声马屁,钱就很容易赚到手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晓得这个道理的一定是个老江湖。
那个小二的身子一直在掌柜的旁边是弯着的,就好像乞丐遇到了达官显贵一般,他奉承道:“是是,不愧是掌柜的,就是有一套。”
掌柜的向他眯了眯眼睛,也笑的很开心,便忍不住去袖子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出来,做出一副阔气的样子道:“拿去发财去吧。”
那小二笑的更恭敬,接过银子道:“掌柜的发财,小的永远盼您发大财。”
……
艳阳已高照。
“封东走的时候是往客栈右边去的。”
这是唯一对小鬼手有用的价值,客栈右面那条路有很长一段是笔直的,沿着主路一直走,就让小鬼手想到了一个地方。
——宝驹苑
顾名思义,“宝驹苑”是卖马的地方,卖的尽是好马良驹,有时甚至还能在那里买到大宛的宝马。
宝驹苑也很出名,皇帝也曾在那里买过马,而且分文不吝,说是天下间无论是谁,买东西都要付钱,这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
皇帝都在那里买过马,难道还能太默默无闻吗?
所以现在宝驹苑在当地与整个皇城都有着很高的名气。
小鬼手已决定去那里跑一趟。——“两个字”都拿不稳的事,一定很好玩。
她虽然知道封东是不愿连累她,但她却一定要去。人心中的好奇心与好胜心是不容小觑的,有的人为此得到荣誉和财富,也有的人因而背负失败与耻辱,甚至都掉性命。
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克制的住呢?
小鬼手是一定克制不住的。
现在她已连想都没多想,因为她已决定要去宝驹苑一趟,虽然她只是一番臆测,还不太确定封东去过那里,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若是打听不到封东的消息,说不定还能有其他的收获。
对她来说,生活总是很美好的,无论做什么都很开心,很享受。无论去哪里都像是在游山玩水一般。
——这样的人特不特殊?你身边有几个?
宝驹苑并不在闹市区,而是在临郊的野地,土沃草肥,这样的地方建马场再合适不过。
宝驹苑的大门很简单,是用粗木搭成的,但高丈余,结实无比,门口伫立二人,皆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手握长枪,满面威容的大汉。
他们是从皇城最大的武馆出来的,这门差事虽是看门迎客,但和常人比起来足矣算得上中流人士,在这里能看门的人,一定是个威望不错的武师,而且俸禄也高,所以并没有让人看不起他们,甚至要当上这一职位还要经过层层甄选,最后不过才寥寥几人脱颖而出。
小鬼手也看出了这二人是练家子,于是带着客气的笑容迎过去道:“还劳二位通融,小的想进去看看。”
“稍等。”那两个大汉也没有相觑交流,左边的一个就先说道,而后只身走到一旁,向着里面一间木屋子带着开封口音喊了声:“有人来了!”。而右边的那个却充耳不闻,依旧像他手中的长枪一般伫立着,显然是事先规定好有顾主来了时时哪个去通报,哪个原地站岗。
那个大汉也走了回来,继续站着,仿佛又回到了身边没人的样子。
木屋子的窗户用屈戌儿扣着,只见这时窗子里里面伸出了一只挽着袖子的粗手将屈戌儿里的锈钩抽出再将那两扇窗子关上。木屋子的门随后就打开了,走出了一个年级较高的粗衫老人,他走出来时还不禁看了看地下,深怕绊到个石头摔倒就再也起不来,随后才一边向大门走过来一边眯着惺忪的双眼望向门外,这样外面的人也很轻易的就看见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粗衫老人从里面探了探道:“你是来看马的?”
小鬼手笑道:“随便看看,如果遇到合意的就买两匹回去。”
老头稍稍点了点头,于是用自己腰里插着的钥匙打开了那粗大木门上的大锁,大门被拉开,小鬼手走了进去。
老头领着她也默不作声,像是这样的人见多了,也不以为然。
老头领着她到了一个很宽敞豪华的厅堂,厅堂两边靠墙摆着几栽盆景,比较好认的有苍古雄奇的罗汉松与虬曲多姿的小石榴树,还有一些类似枝干的……盆景前摆着排椅子,两排一共八张红木椅,却加起来一共只坐了四个人。
四个人中有的赤须秃顶,有的手拿烟斗,有的端庄大气,有的圆脸体肥。
“这四个人竟是湘西四杰。”
有句来话叫做:“自古佳人出苏杭,天下绝技在湘西”,能称为湘西四杰的人,想必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的。
小鬼手当然认得出这四个人,他们四人的确是出了名的豪杰,情逾骨肉,更有甚者,按年龄相敬。自称豪杰侠义的人不少,但这四个人在江湖上是真正的一流的高手。
那秃顶大汉是他们老大,会使正宗的铁头功,而且一身铜皮铁骨,没有人知道他的罩门在何处;手拿烟斗的则是老二,自成绝学,可以将他手中的烟斗当做剑器使,使出来神鬼莫测,一着便可制人内伤;那位毫无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根木头的人是老三,到少林寺学过几手大力金刚掌,后来又融太极拳,自己将其改成了催石劈山手,掌拳变化,刚柔并济,堪称毫无破绽;另外那个脸圆圆的,身子胖胖的人当然便是最小的一个,据说身怀东瀛忍术,身体可以随意收缩,据说:“现在你看他肥肥胖胖,说不定一眨眼他又能变得骨瘦如柴,这人虽看上去两手空空,但却能随时变出两把兵刃来。”
最令小鬼手感兴趣的便是老四,一个体型肥胖的人居然会习得号称诡秘难琢的东瀛忍术,的确是件奇事。
奇事一般都是人做出来的,所以他一定是有着某种方法才能做到这一点的,但无论什么方法,对于一个胖人来讲必然是要下很大的功夫的,不仅要下很大的功夫,还要有很高的毅力与决心,这样的人着实不易。
小鬼手上次见到他们是在姑苏,那时便和他们有过简单的交情,因为各自都有杂事缠身,未能长叙,今日再见,不免又勾起了曾经的揣测。
“这人的身子是不是原本就不胖?”
对于一个精通易容术的人来说,想让自己变胖的确不难,但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不免有些难受,可这湘西四杰里的老四,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这样肥肥胖胖的,难道他练之久,就未能瘦下半分?
其实有的人就连喝水都会长胖的,更何况这些绝活都是法不传六耳的秘密,所以小鬼手也并未过于好奇的张口就问这个,而是转头看向身后已发现领她来的老头已不知去向,见四下无人便只好向四人有礼道:“真是巧了,在这见到四位,敢问是来这里选几屁宝马良驹的吗,那又为何在此苦坐,莫不是这里的主人未到?”
她一共问了两句,四个人没人说一个字也可以回答她,但他们却没有说一个字,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有人在与他们问话,也好像并未发现身前有个人。
小鬼手也不自讨没趣,毕竟他们本就不是什么熟人,只不过从前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罢了。
但虽说只有这样,也不至于下次见面连理都不理睬吧,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别人不理她,也没必要再纠缠。
她独自一人扇开折扇缓步四下打量一番,心中却暗自想到:“那老头莫非是要我和他们一样在这里等着?”
于是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那四个人也依旧那副样子,就好像再玩小孩子玩的那种“木头人”的游戏。
小鬼手已经等不及了,也不想再继续和这四个怪人待在一块儿喝凉风,可刚待她要迈出这个厅子时,突听一人道:“不用找了,今天这里我们当家。”
说话的是老大,当然是老大,你见过哪个被称作豪杰的兄弟间小弟抢着大哥说话的,豪杰就是豪杰,有失风度的事很少做。
小鬼手回过身,心里总算愉快了些,方才她已快闷死了,于是带着不解笑道:“你们当家,当谁的家?”
“当然是这里的家。”老大看也没看她一眼便淡淡的说道,他说话时那颌下的大胡子也跟着肆意抖动着,看上去是个不修边幅的人。
小鬼手道:“宝驹苑?”
老大一字字道:“是的。”
小鬼手嫣然道:“那正好,我要买一匹马,一匹好马,还请带路。”
老大还是一本正经的说道,但语气中已带着种冷意:“今天没有马,只有人。”
小鬼手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有人,但总该有几匹马不是,难道买马的地方已不再卖马,改行卖人了?”
老大冷哼一声,道:“老夫最看不惯的就是像你这种人。”
小鬼手疑惑道:“哦?那你说我是哪种人?”
老大道:“我只知道你快是个笑不出的人。”
她的确不再笑了,因为已有人出手,一股凌厉的杀气袭来,竟是老二挥舞着他的烟斗击向小鬼手,这位被世人称为豪杰的“公孙莫”竟在向一个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晚辈痛下杀手!
小鬼手也不吃惊,也不躲闪,因为她已看出他手里的烟斗虽然几出奇招,一直在变换着攻路,但却没招都是虚招,其套路都在烘托着一击致命杀手,这杀手便是人的百穴之会。
离小鬼手不到一尺之时,公孙莫步伐忽急,身形反转,一着“翻身点柳”直击小鬼手头顶的百会穴,他似早已料到对方无法闪躲。
但他却不知小鬼手一直伫立原地并非是已看痴,而是在等,在等着这一击。
突然一道白光瞬闪,如刀镰割禾,势如风驰电掣,那短暂的迅疾与辉煌已远远超脱能用言语描绘。
公孙莫悚然失色,大惊之下急忙收力,再度翻身,掠出一尺,但方才大力击出,又强行阻断,已让拿着烟斗的手疼的发麻,差点连烟斗都已再拿不住。
公孙莫吃惊的看着她,眼里同时充满了愤怒,他万万没有想到小鬼手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小鬼手摇着她的折扇,满脸微笑的看着他道:“现在不知为何,我又想笑了。”
她真的又笑了,大笑,笑的像是个孩子,可她并非真的很想笑,而是为了证明她自己想笑就笑,没人能阻止她。
她还没笑完,就又听见了一阵笑声,一阵异口同声的笑声。老大笑了,老三笑了,老四也笑了,就连握着右手搓揉的公孙莫也不禁笑着叹了口长气苦笑了一声。
老大边笑边道:“我就说你这一招她能破的了吧,你还偏偏要试,现在好了,差点连烟斗都拿不起。”
他刚一说完,其他两兄弟笑的就更开心了,几个人笑着,就好像都是很爱笑的人,平时总要像这样开怀大笑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