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接踵而至（二）
瞹然封闭的密室中，摇曳着一抹微弱且无力的烛光，就像困在绝地的野兽，原本炽热的身体如今只剩下呻吟般的黯然。
空气稀薄，却又带着种无比沉重的气氛，这正是死亡的征兆。
没有人能长时间待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的，但铁掌头陀却偏偏可以常年处于黑暗而封闭的状态下生活，甚至练功运作。
这当然不是天赋，其中忍受的艰难绝不是除他自己以外任何人所能体会的。
这正像是雏鹰学飞，只有在血与艰辛下持之以恒，不折不挠，最后才可以成为天空的霸主。
铁掌头陀就是一代霸主与枭雄的象征，他早在几十年前本来就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再加上如今独特的磨炼，已然今非昔比。
封东本就是一个好武之人，任何武功他一览便谙，反而还探賾索引，提纲挈领，集各家之长于一身，别人苦练三十年的武功，他说不定将其学会三年都不用不着。
但只有封东自己，才知道这背后的曲折。
这当然是一段黑暗而带满风霜的生活，正因为这段艰难的生活，才塑造了如今的他。
所以他更清楚，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能产生出强者。
铁掌头陀正是如此。
封东现在自然犯不着招惹他，但他最厌恶的人，就是背信弃义，与好友兄弟成为敌人的人。他虽然不太了解当年梅山三义为何最后几乎都变成了敌人，但他知道，如果真的是拿彼此当作情逾骨肉的结义金兰的话，又怎会反目成仇？
封东又怎会对铁掌头陀有好脸色。
他虽然无路可走，但依旧面色平淡，安稳不动，这无异于表明了立场。
灯光越来越微弱，铁掌头陀终于缓缓道：“你不愿替我办事？”
封东没有答话，因为他一但说话，就得损失一口氧气，这里氧气本来就不多，他更不像他铁掌头陀那样能适应这种环境，所以他必须少说话，保持体力。
铁掌头陀似以看出了封东的心事，接着道：“你打算和我一直耗下去？要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铁掌头陀道：“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你的那位朋友。”
听到这里，封东终于开口道：“你就是青鸾堂堂主？”
铁掌头陀道：“你很奇怪？”
封东道：“我只是听闻堂主是南海剑圣，想不到竟是你。”
铁掌头陀似笑非笑的道：“这世上只怕已经没有南海剑圣这个人了，他本就是个传说，传说本就真真假假，你居然会信？”
封东从鼻子了轻笑了一声，又闭上了嘴。
他似乎对百里行变得漠不关心，铁掌头陀不禁奇道：“你难道不担心你的朋友？”
封东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索性随处躺下，闭上眼睛像是打瞌睡起来。
铁掌头陀虽然阅历广阔，但也没想到封东竟连问都不问一下百里行是否还活着，现在如何等等。
他当然知道有一种人是在自己无路可走下，对朋友的生死就变得漠不关心，反而还会卖友求荣，换去一丝机会。又或者听闻朋友遇难，嘴上满带关切的问几句：“他还好吗？”“他究竟怎么样了？”……
但封东却不一样，他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就索性不问不管了，也不假惺惺的追问，更不着急。
他当然很着急，可是着急又有什么用。
铁掌头陀笑了笑，但样子实在不敢恭维的很，反而一副阴恻恻的模样，桁着那双铁掌道：“好一个‘两个字’，看来此事只有交由你去做才是真正的不二人选。”
夏末晓风，游荡于巷弄间，像是红颜佳人悠闲的漫步，时而与你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丝耐人寻味的舒心与惬意。
展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外面的道路还算宽阔，是以这辆马车随意挺着，也未挡住行人的去路。
马车很是普通，似乎是随处可见的那一种，马车里装着许多红木盒子与提桶，托盘等等，现在正有着一个大汉来回将这些东西搬进展府内。
马车旁还站着两个人，一个人浑身上下正气凛然，一副大鼻子最是惹眼，他便是那个大鼻子老板，同时也是“银枪君子”。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身材倒也比大鼻子老板矮不了多少，小女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便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
小女孩开口问道：“叔叔，这副楹联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昨夜觞空醉酒，今朝无功满名’呢？”
大鼻子老板像是仔细思量了一番，笑着回答道：“意思就是说昨天酒杯里一滴酒都没有，却还是喝醉了去，今天还是一点功劳也未行得，没成想名头竟响了起来。”
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为什么没有横批呢，写对联不是还有个横批麽，难道写这联子的人疏忽大意了吗？”
大鼻子老板若无其事的含笑说道：“或许的确是大意了吧。”
小女孩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再次追问道：“那为什么不重新叫他换一副呢，这样的对联你们都要麽？”
大鼻子老板道：“这是我们公子自己写的，我们哪里敢换。”
小女孩莞尔一笑道：“没想到你们家公子还会写对联，虽然，虽然写的不怎么好。”
大鼻子老板也叹息着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你婆婆当真病了？”
小女孩表情又变得伤感起来，嘴里嘟嘟囔囔道：“是啊，这些糕鱼、参茶、螃蟹汤都是婆婆连夜做好的，今天一大早就起不来了，她叫我来替她送货，还说怕是以后再也不能来送海鲜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差点没哭出来，方才还是活泼开朗的，现在竟不禁在别人眼里变得又可怜，又值得称赞。
毕竟一个小女孩，能敢自己出门送货，已经很不易了。
大鼻子老板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头发，安抚道：“不用担心的，今天我会额外给你些工钱，回头给你婆婆抓点药就会好了。”
正在这时，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穿着虽然普通随意，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一副洒脱自然的模样，除了‘两个字’封东以外，还有谁能有这种风姿？
大鼻子老板怔了怔，拱手让路道：“封公子这是去哪，若是因为我们这些下人招待不周，惹了您的不是，还请明言相告，否则我们……”
封东笑道：“哪里哪里，我待的实在习惯得很，只是反正晚膳还未开席，我想出去走走罢了。”
大鼻子老板也陪着笑道：“原来如此，那封公子尽兴，这是五万两，虽然不多，但也可以替封公子省一笔开销了，还请封公子赏光笑纳才是。”
说着他真的掏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出来，上面的面值真的赫然真的是五万两，而且他还说并不多，这可把一旁看着的小女孩惊呆了。她一个偏远渔民，几时见过这么多的钱。
封东果真含笑接纳了，接着他便扬长而去。
不久后，一个小女孩缓缓走出了巷口，她似有些忧郁，这或许是为了她婆婆的身子担心吧。
原来展府一直是她家的老主顾，每隔几天，展府就会派辆马车来接她婆婆，并将事先做好的美味佳肴装进马车里。
她们的优势，自然是海里肥美的海鲜，至于其他昂贵的食材，都是由展府购下的，一并交个小女孩的婆婆做几套美味出来。
其实这当然不止小女孩一家了，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将事先做好的饭菜送来，有时是客栈里打的包，有时是一些只有在偏僻地方才吃的到的野味。
不同的只是，远一点的地方送来的饭菜自然隔了夜，而近一点的却没有那种野生态的滋味，对于一个有钱人来说，这当然是美中不足的事情。
可展百篇似乎就偏偏是个怪人，宁愿天天吃别人从外面送来的饭菜，也不愿让下人们下个厨房。
封东却知道，这只因展百篇不喜欢自己住的地方沾染血腥气与油烟气，而他一介江湖人，自当有些防范之心，是以将这笔外快交代给一些穷苦人家与自家开的酒楼客栈，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封东不觉有些苦笑，心里念道：“想不到他竟宁可如此麻烦，也不愿生火弄灶，熏了他的字画。”
正在想着，那小女孩已经到了人不是很多的街道上，迎面撞见了封东。
封东看见她微笑了一下，那小女孩自然也看见了封东，也痴痴笑道：“我听大鼻子叔叔称你‘封公子’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不经意的挠了挠头，显然是没怎么见过人的孩子，问候的言辞也显得很是僵硬与尴尬。
封东却认为这种语气是世界上最真挚的，因为它出自一个不染尘世烟火的小孩子嘴里，也笑道：“我姓封，但不是公子，只是个蹭饭的，所以别人也跟着叫了声‘公子’罢了。”
小女孩像是被逗乐了，笑道：“能蹭饭也是本事啊，像我就不能随便的蹭饭吃，反而还要帮着我婆婆给别人‘做饭吃’。”
封东笑了笑，又道：“听说你婆婆病了是麽？”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奇道：“奇怪，我只告诉过大鼻子叔叔和赶车的王叔叔两个人，你几时知道的？”
这小女孩倒挺细心，怪不得她婆婆敢让她一个人出来。
封东道：“我自然是听见的。”
小女孩更不敢相信的道：“我告诉大鼻子叔叔的时候，你明明还没有走出来，怎么听见的，难道有顺风耳不成？”
封东道：“我有没有顺风耳没关系，这笔钱你拿去给你奶奶抓药吧，以后身体实在不行，就别干活了。”
他拿出了一叠银票给小女孩，小女孩怔了怔，一下子反应过来痴痴嗫嚅道：“这，这不是大鼻子叔叔给你的吗？”
封东道：“正是他给我的，现在我要给你。”
小女孩本就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钱，现在竟有人说要平白送给她，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虽有些激动，但更多却是定不下主意，束手无策。
若是一个大人的话，肯定早就收下了，但封东又怎会随意挥霍给那些见钱眼开的人，他虽然经常出手豪阔，但也知道一分钱都是有人用血与汗换来的，要给，自然要多给真正需要钱的人，拿去做善事的人。
封东见她拿不定主意，便亲手塞到她手里，轻声道：“收下吧，没有坏处的，切记不要随意张扬就好。”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婆婆的身体现在究竟如何了？”
小女孩痴了半晌才紧张的回答道：“婆婆她，就是，就是昨夜做好饭菜后，说有点头晕，要早点去歇息，等到今天早上时，她的额头已经热的像火烧一般，还经常咳嗽，有时候咳嗽特别严重，却总是提不起力气来，总之婆婆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真怕，真怕……”
小女孩边说都似乎要哽咽起来，但封东却微笑道：“我知道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开药。”
到了药铺，封东直接对卖药的郎中说道：“给我抓五钱枇杷叶，一两川母贝，三两金银花，再来一两人参，一两阿胶。”
封东其实猜测那小女孩的婆婆其实是中了暑，发了高烧。
所以这正是最管用的药材，前几味药寻常普通，而且是任何人都吃得的，对于一个农村老妪来说，也最合适，药效能发挥的更好。但药性都属偏凉，虽是炎炎夏日，但时而有转凉的气息，是以而后用药性属平的人参、阿胶加以疗养辅助，既能平和药性，亦可补回些精气，作养生之用。
郎中以为是内行人，便没再多言，抓了药待对他付了钱后，便没怎么询问了。
出了药铺，小女孩忍不住问道：“公子你会治病？”
封东道：“我有个朋友会治病，我从她那里学了一点，我是怕以你去抓药，郎中会从中作假，我便自主开了些药，这些药就算不能根治，也可以起到缓和作用，等你婆婆好些了，再教她自己来镇里给郎中瞧瞧，这样最好。”
他又拿着大包小包接着解释道：“你且记住，这两包药你每日三餐后抓一点出来给你婆婆泡茶喝，枇杷叶少放一点，川母贝则比枇杷叶多放一倍，记得杯子要大一点，用碗都可以。”
小女孩仔细的听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封东见状不禁问道：“你识字吗？”
小女孩看着他使劲摇了摇头，封东只有苦笑。
于是他又细心的叫她认识了这几味药的名字，再交了她用法，例如金银花是平常放在家里预防的，时而可以泡着喝点，喝人参的同时煮点阿胶，最近不要劳作，不要吃海鲜……
封东简直嘴皮子都要磨干了才可以放心道别。
小女孩最终还是收下了封东的银票，因为封东已下定决心要给她，就绝不容她再还回来，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小女孩有些不舍的道：“公子是个好人，以后我一定要找机会报答你，只是，只是不知日后什么时候才再见得到你。”
她说话虽不文雅，但却更打动人心，表达的情绪更清晰，就连封东都不禁有些动心，只可惜她还是个小女孩。
封东笑道，眸子里似乎闪着光，一道深沉而明晰的光芒，这当然不是泪水，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相见，只不过我根本不求你回报于我，但唯一的希望，就是你日后一定还要像今天这样善良就好了。”
小女孩看着这双眼睛久久未作回答，或许她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对面这个人眼睛里的要表达的情感，她却能深深感受到。那自然是希冀她能快乐美好的生活下去。
小女孩终于走了，现在她已经转过了街角，瞧不着身影。一切都显得是那么自然，那么正常。
但却有一抹疑云缠绕在了封东的心头。
良久良久，他的身形忽然展动，就像疾风一般飞掠而起，却又连疾风的声音的都不带，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穿梭在了别人的房顶之上，向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他只看到一些带着孩子的妇人、拄着拐杖的耄耋老翁、边走边谈天说地的青年好友……就是没看到一个身材较为高挑，约摸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
一个来回下来，他竟然连方才那小女孩的一点影子都没见着！
要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别说是他‘两个字’封东，就但凡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是绝不会费丝毫力气的。
但此刻就连轻功高绝的封东都未曾追查到这小女孩的下落，怎不叫他更加心生疑惑？
“我要是早些追出去也就不至于让她就这样走了。”封东只有在心里叹息。
其实在一开始，封东只认为那小女孩很可怜，想着助人为乐，后来见她不是乘着展府的马车出来的，以展百篇的人品，怎么会对一个弱小的小女孩只接不送？
还有他既然能在几十步之外就听见了那小女孩对大鼻子老板说她婆婆病重之事，自然也能听见她念了句展府门前的那对楹联：昨夜觞空醉酒，今朝无功满名。
那先前她又为何说自己不识字呢？
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女孩，见她模样，也不像在多聚上流人士的附近有什么熟人可寻的，更没有哪户人家可进。那么封东四周围寻觅下来，可谓是一条街道暗巷也不曾放过，但又怎么会没有找到那小女孩的究竟去向呢？
放在平时，他可以有足够的耐心等那小女孩再次送菜饭到展府来，但如今不同了，他的时间已越来越紧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