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陨石?魔法森林——————————————河童时?止————
昭一在蕾迪那宛如冰晶的面孔上见过许多种表情:给自己讲解时的专注,和船长对峙时的盛气凌人,吃超辣拉面时的满足,因自己嘴欠和犯傻而感到好笑或无奈,或者因伤了自己而感到难以释怀的抑郁——还有,那最初相遇时的无助和软弱——这些表情留在昭一心底,几乎埋没了她曾是个如同表面一样冰冷的妖怪的事实。不过男人很庆幸,庆幸自己能够在她寻求改变的时候与她相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人类和妖怪,面对面,呼出每一口白花花的气都像是奢侈的消费。
冰冷的眼直视着自己,那青蓝色的晶体中似乎随时都会绽放出猩红。
说起来,来到幻想乡,与真正充满敌意的妖怪面对面,这可能还是第一次——虽然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昭一开始感到手脚发麻。
“我们在哪里见过么?”
眼前的雪女忽然开了口——实际上自她落下再到问起这句话,也不过经过了短短数秒,只是与妖怪对视的时间感足以让昭一对她的开口感到突兀。
不能退缩——在余光里瞟了眼仍然昏迷在雪堆里的少年白帝白蜥,昭一默默攥紧了拳头。
“啊,说起来——”
“噗通!”
猛烈的冲击从肋骨处传来,再睁开眼,妖怪的鼻尖与自己近在咫尺,重力从脑后传来,胸前背后,一片冰冷。如同将锁住猎物的咽喉,或者四肢,昭一被按在雪女身下。而不论是背后的积雪,亦或是身上的妖怪,老师感觉不到温度的变化——不,或许比起眼前的雪女,雪还要更加暖和一点也说不定。
“嗬,还,还挺有劲儿的——果然夏天对你的影响挺大哈?”
“夏天?”
就像在用餐时被话题引起兴趣而放下餐具,减轻了手里的力量,蕾迪歪着头——昭一发现蕾迪嘴里呼出的气体并没有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而且,老师还发现:丝毫没有在意此时的身位,雪女似乎还没有学会去在意男女之别,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贴着昭一的身体,死死地将胸口压在后者身上。
慢着慢着,重新考虑一下,果然还是身前比较暖和,嗯,死了也值了——昭一觉得自己肯定已经顿悟了,不然也不会在临死之际想这些有的没的。
“知道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只能出没于冬天吗?果然,刚才只是灵机一动,试着喊了喊吧,人类?”
纤细的手指滑过昭一的脸颊,这颇具挑逗意味的举止或许只是妖怪用餐前的习惯吧——就像用刀插一插牛肉看看软硬一样。
“嗯嗯(否定)~是真话。”
“呵呵……呐,知道为什么下雪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安静吗?因为雪在注视着你,倾听着你心脏跳动的声音哦?雪并不会出声,但可不要觉得雪愚钝,你那虚情——”
“蕾迪——我说的是真话。”
“假意的谎言怎么能够——诶?”
“你多厉害啊,不管是谎话,还是逞强说的话,甚至有的时候还没说出口你就明白我在想什么了,小的哪敢跟你说谎啊——”直视着妖怪的眼睛,昭一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情感。谎言是不管用的,没有十全的把握下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释放出内心的恐惧:“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夏天,这一点是没错的。”
骑在昭一身上,她支起身子,和那坦诚到令她有些退缩的脸拉开距离。
“开什么玩笑?夏天?说说看本雪女怎么会在那种热的要死的季节出门?”
“不仅在夏天出门,你还过了几乎一整个夏天——呃,具体说的话是还差几两个礼拜就该过到入秋了。”
“哈?”
雪女,在动摇。她完全不信,也不想去理睬面前的“食物”究竟在胡扯些什么——但,偏偏她看人很准,又很聪明,于是,便更难理解男人为何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天方夜谭,以及对方那丝毫没有假意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一将一切,赌在了蕾迪的察言观色上。
“呵呵……”突然的冷笑,不禁让昭一心里一紧,“都说人类在临死时会做出惊人的举动…….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见过呢,你还是第一个?怎么?人临死的时候原来可以说胡话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么?真是厉害呢。”
“噗——”
昭一这声没憋住的笑意也是真实的,雪女当时就愣住了。
“哈——呼呼,蕾迪你,你不想承认也不至于找这么扯的理由吧,什么叫‘说胡话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啊,听上去跟什么能力似的,”似乎是听到实在不太符合记忆中那个女孩形象的发言,实在有点紧张不起来,昭一笑道,“是说你差不多从我身上下来吧,这么大个女孩子压在别人身上你不别扭吗?一会儿那边那个人类起来了,我不是吓你,凭他那变态的理解力,他能当场脑补好多听上去就特合理的情节你信么。”
看看那边的白帝白蜥,又看了看身下的人。
“哦,喔……”
也不知道是真的意识到自己此时作为女孩子的举止有些欠妥,还是被昭一自如的气场所唬住,总之当雪女拍拍裙子起身,而面前的男人也掸着身上的雪站起来后,她有些不知所措:记忆中,猎杀误闯森林的人类时的流程不应该是这样的——雪女想到。应该是“啊啊啊啊!!”、“妖怪啊啊啊啊啊!!”,“别,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偶偶稀里哗啦稀里哗啦(诡异的撕裂声)”,嗯,总之就是更加吵闹一点。
而且仔细看的话,面前的男人,以及倒在一边的少年也没有像平常来到森林里的人那样带着弓箭和长枪,身上也没有血腥味。
如果他真的认识我呢?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慢着——如果说,他认识成为妖怪前的我呢?
惊愕,蕾迪发现心中正想成这样一个难以理解的念头,并且如同加速般侵占着她的身心,挥之不去。
“问,问个问题。”
“哦,请讲蕾迪同学。”
“诶?”/“诶?!”
昭一和蕾迪同时发出一声疑惑,出于不同的原因。雪女在老师毫无准备的瞬间问话,而在昭一的下意识里,这一声和平常的那个女孩重合在了一起,促使他给出了如同条件反射般的回应。
“哦,喔——?同,同学?”
“啊——没什么——那个,什么事?”
摇了摇头,蕾迪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于是她重整旗鼓,拿出妖怪的气势,双眼再次放出能够在这个冬天吓退任何人类的杀气,盯着男人的双瞳,试图在那里找到任何一丝的破绽——任何一丝,因接下来这个问题所漏出的破绽。
定了定神,蕾迪找回了冷酷的自己。
“我喜欢吃的口味是!?”
“辣的。”
败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同时,女孩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明确地承认道。
“这是聊什么呢……”
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如同炸弹般响起。
这一下明显打破了某种僵局,雪女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闪身向后跳了一个身位——并不是察觉到了危险,实际上到现在为止,蕾迪感觉不到任何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因素,只是不知名的第三者让她清醒过来一件事:自己竟然因为人类而感到动摇。
昭一回过头去,便在雪雾和发青的树干间找到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应该是人间之里的人类,大概比昭一略矮一些,周身穿着黑色,看上去既干练又厚实。布制的蓝色帽子下,是向上翻出的黑发,以及在帽檐、发丝与眼镜的重重遮盖下,一双毫无精神的眼睛。要说“毫无精神的眼睛”,昭一在白帝白蜥的脸上也领略过——但此时来者的眼似乎已经死掉了,该说是完全感受不到未来也好,还是说没有一丝生的气息也好。总之,此刻出现在那个位置的人,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看都和现在的状况扯不上关系。而从那人的着装以及背上的包袱来看,对面似乎也只是路过的样子。
人间之里的人类,在连白帝白蜥都对外出表示有病的时候,在这森林里闲逛吗?昭一对此感到惊奇,但,违和感的来源在于来者的声音。
总感觉,在哪里听过?
“呼,又是不怕死的人吗?今天的人类都怎么了?就这么急于成为冬天的牺牲品吗?”
蕾迪放着话,眼看好不容易形成的“师生氛围”就要消失殆尽,昭一有些心慌。但,就在他的手指开始变得僵硬,也越发失去对双腿的掌控时——戴着帽子的男人,从昭一的身旁一掠而过,径直向着雪女走去。走动的同时,似乎在身上的包裹里掏着什么东西。
“干,干什么?!”
见状,雪女立刻操动寒气,但却在逼近的男人取出某样物品的瞬间散尽了手里的能量。
“不好意思,我只是路过——那边那站着的我是不知道,不过趟着的那个好像是我熟人,孩子也挺可怜的,能不能放他一马呢?我可以保证我或者他们都不是来山里打猎的,这个冬天村子的存粮还算过得去。这个,是最新作。写得都是村子里流行的,还有靠山那边一点的小事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那人从行李里掏出的,是一本书,或者更像是一本笔记,但却足以让雪女放下一切防御姿态死死地盯着。交易似乎在还没开始前便早已定桩,只见蕾迪犹豫了一下,接着便一把拿过那本封面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线装书,带着复杂的眼神看了昭一一眼,之后便腾空飞去了。
扬起的雪花溅了那人一身,黑色的大衣有半边染得雪白。蓝色的帽檐高高抬起,上下点了点,然后便转向这边。
“很奇怪吧,”整顿好行装,男人站在原地,看着昭一,“有些妖怪,你给她金山银山可能都没用,但有些妖怪,一本书就可以交涉——所以才有研究的必要啊,对吧?那边躺着装死的?话说,你哪位?认识那边那个吗?”
“那个,我叫酒井昭一……诶…..怎么说呢,应该算是认识白帝桑,吧…..”
应声,少年抬起头,一脸冰碴和不爽的神情,人在遇到自己不擅长的类型时就会摆出那种样子吧。
“沙華哥……”
“是吗,认识的吗……白蜥,什么风能把你这种人吹出村子呢?要不就是终于想通了,要不就是疯了,我看是后者,”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重新投向昭一,后者不禁抹了把鼻涕,“…….这个方向是森近先生那边吧……你们有什么事吗?”
正在绞尽脑汁回忆究竟在何处听到过面前男人的声音的昭一再一次懵逼——说真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所以这个问题被扔给作出决定的白帝。
“这个人,说自己是为了拯救一个半人半妖的灵魂,才出现在这里的,”踉跄起身,少年白帝掸着身上的冰雪,同时摸着自己的骨头,像是在检查伤势,“虽然傻里傻气的,但不像是脑子有问题,那你怎么看?”
就算说这句话的是白帝白蜥,但介于对方现在十几岁的模样,昭一仍然觉得有些不忿。而被白帝叫做【沙華哥】的男人也叹了口气,像是比昭一还火大。
“你那种说法…..是确定自己看人没问题,判定他没说谎咯?然后就相信这种事带着他两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吗?拜托你动动脑子——不,拜托你少动动脑子,多遵从求生的本能行动一下好不好?你知道我替你向上面求了多少次情了?”男人的愤怒不知为何让昭一松了口气,那是名为“太好了是个正常人”的安心,“而且这一路上捆着的…..你用的这捆麻绳是我的吧?!你小子什么时候又偷拿我东西了?!”
“我只是觉得可能用得上,而且会比沙華哥用在更合理的地方……”
“现在的状况你觉得合理吗?再说比我用得更合理就能随便拿吗?!是说为什么你会用得更合理啊,瞧不起我吗?!”
“那个……”昭一默默地举起手,心想着在引来更多妖怪前结束这场对话,“如果危险的话我们是不是回村子比较……”
看了昭一一眼,戴帽子的人冷静下来。
“也不是,本来我就是要去森近先生那里啦……雪女也安置好了,这样的风雪也不会有别的妖怪在附近活动才对的,”又看看仍然坐在雪堆里,像是在闹别扭的白帝,男人变得有些没法子,“唉,虽然看上去很聪明但就是认死理儿……没办法,就一起去吧。”
“那个,到底为什么要去呢?对,对不起虽然是我引起的,但我真的不明白去那里的意义啊。”
昭一依然大惑,而且就连新加入的男人也眼瞅着变得妥协,更增添了一份不解。
“这句话我说得不多,不过你要是真的认识他,就该知道就算问了也没什么意义吧。”
此话不假,昭一也或多或少明白这背后的意思。但实际上,昭一现在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那个,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问出这句话,昭一才发现自己的智商可能真的有点问题:向过去的人问未来的事,究竟是在干什么?而戴帽子的人似乎理解成自己没有做自我介绍引起了误会,于是有些尴尬地压了压帽檐——
“啊,不好意思,在下青坂沙華,在村子里是帮着搞对象的——不提也罢——喂那边的,我不管你人生多不如意,要做就给我做到最后,不跟过来就丢下你哦?”
白帝那有些不满的回应随后传来,而在那之前,昭一猛地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另一个“人生不如意”。便惊觉,自己曾在【日常精品】与身边这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不,事实上只是声音,彼此背对背坐着,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昭一面对着越发难以掌控的事态,向着既定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