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这位年轻人交上了好运。在跨进这个房间的瞬间,长途跋涉之后,食物的香气害得他险些失掉贵族的荣誉,但他却像一个不屈的战士,强打精神,坚持到底。桌上有着香甜可口的烤饼,真正喜爱这种烤饼的人吃起来是不顾死活的,它那黄得诱人的皮壳向上拱起,如同富庶的城市周围坚固的城墙,借以保卫它那数不尽的宝藏。还有加上大蒜作料的鲜美焖肉和出色的火腿,不久之前还长在临近森林中的野猪身上。那圆圆的小白面包,表皮发红,那么可口,即使光就着水吃,也很有味道——而桌上除了水,还有一个大壶,里面满满地盛了上等的葡萄酒,等等等等,不胜枚举。这样丰富的饮食,即使是在死人身上也能激起食欲。由此很容易想到,他们在这个掉进河里,又一早上没吃东西并且走了一大段路的健壮青年身上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卡莱尔发出一声饥饿的叹息,同时举起刀叉,随即准备为自己刻下一顶不朽的桂冠。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英雄好汉也不及他这样勇敢。他首先猛扑焖肉,很快把一整盘吃得精光,然后向出色的烤饼大举进攻,并毫不犹豫地直捣它的中心。他每喝一口美酒,就像某样菜肴进攻几次,火鸡,排骨,汤,蔬菜,馅饼...只要一端到他面前就消失了,这使旁边负责上菜的旅馆老板不胜惊讶。而皮埃尔却很开心,似乎由衷地赞赏对方的好胃口。当他发现自己年轻朋友狼吞虎咽的劲头终于减弱了下来,就又吩咐老板送上蜜饯,饼干和其它小点心,以便重新激起年轻人的胃口,同时转向旅馆老板:“告诉楼上那个女人,让她给我拿点吃的来。”
老板走了出去,皮埃尔继续说:“你看怎么样?我履行了给你吃顿早餐的诺言吧?而路易侯爵的手下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早餐,甚至更好的早餐....你现在有没有想过加入他们的队伍呢,老弟?我相信,你的舅舅能轻而易举地把你安插到一个空位上,而且,说真的,我自己也有相识的人,可能对你有点帮助。”
“您的殷勤建议当然是很吸引人的,可是您得知道,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向往的是荣誉和成功,而你们的领主却喜欢蹲在自己的城堡里,只为了从一个要塞到另一个要塞才骑骑马,他在有所行动时,靠的不是光荣的战斗,而是谈判和结盟,算了吧....我宁愿为那么一位领主效力:他的名誉像他的宝剑那样光辉,在战斗中总是身先士卒。”
“那么你为什么不留在边境那一面去为鲍威尔公爵效力呢?在他那里,你至少每天都会有折断骨头的机会,如果你自己不善于利用那种机会,公爵本人也会替你操心的,尤其是当他知道你揍了他的护林官之后。”
“说真的,大概我没有那种运气,那个门路对我永远关闭了。”卡莱尔说。
“但是世界上有很多鬼迷心窍的人,年轻的疯子们经常可以在他们那里找到事情干的。”皮埃尔继续说:“譬如,你认为德拉马克怎么样?”
“什么?那个绰号‘阿登野猪’的么?”卡莱尔大叫了一声:“那个强盗和杀人头目么?他和他的手下们见人就杀,甚至打死手无寸铁的行脚修士们,仿佛有深仇大恨一样?!不,为他效力,就是永远玷污我父亲的名誉!”
“好啦,好啦,容易激动的小老弟....”皮埃尔正要说话的时候,房门打开,一位约莫16,17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拿着一只蒙上花布餐巾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碟当地闻名的李子干,还有一只雕刻精致的锡色高脚杯,因为技术精湛,看起来像是银质的,卡莱尔不由得欣赏了一下。
但是,他偶然看了一眼端上托盘的年轻姑娘,一下子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了。
她那美丽的面孔立刻使他吃了一惊,她有轮廓端正的脸庞,宽广的前额,纤巧而又美丽的鼻子,娇小的嘴,一对黑艳艳的灵活的大眼睛,好象乌鸦翅膀那么黑油油的、浓密而又柔软的鬈发,直垂到她的肩上,但在靠近前额的地方却被一顶全冕紧紧地束住。一件用极薄的白色毛织品制的、下端绣上金绦的无袖长袍,显出了她那令人销魂的曲线。但在那件美丽的、褶襞向下飘动的无袖长袍外面,又罩上了一件雪白的垂着紫色流苏的坎肩。她脸上不时浮现出的淡淡红晕,唇边和眼里流露出的一丝微笑,都令人觉得她是可亲近的,虽然她的情绪或许并不经常都好。卡莱尔觉得,某种内在的忧伤在这装漂亮的脸蛋上烙上了阴郁的痕迹,而这种痕迹是年轻的姑娘不该有的。由于这个喜欢幻想的青年经常都急于得出结论,他立即认为这个漂亮姑娘的命运跟某种秘密有关。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意思,杰克琳娜?”姑娘刚刚进屋,皮埃尔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喂,难道我不是吩咐佩列塔太太给我送早点么?也许她太高贵了,不能伺候我?”
“姑妈不太舒服,”杰克琳娜急忙恭敬地回答,“她病了,走不出房间来。”
“如果她不能出来,我就希望她永远不要出来。”皮埃尔意味深长地加重语调:“我是有脑子的人,装病是骗不了我的。”
杰克琳娜脸色煞白,战栗起来,因为,说实在的,皮埃尔的口吻和神情经常是生硬,刻薄,令人不快的,当他恼怒或猜疑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加凶恶和吓人。
于是,卡莱尔·奥布莱恩的骑士精神立刻出现,他急忙走到走到杰克琳娜身旁,从她手中接过托盘;她把托盘恭恭敬敬地递给他的时候,那畏怯,惊慌的眼神从来没离开过生气的皮埃尔。在这动人而求饶的视线面前,是难以坚持的。皮埃尔很快缓和了下来,不仅克制了不满情绪,而且尽量和蔼地说:“我并没有生你的气,杰克琳娜,你还年轻,不会耍阴谋诡计,遗憾的是,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变得虚伪狡诈起来的,每一个多少有点生活阅历的人,都不能不赞同我的看法,这位老弟也会向你说出同样的观点。”
杰克琳娜似乎很听从皮埃尔的话,悄悄看了卡莱尔一眼,可是,尽管她只是稍微一瞥,卡莱尔还是感到她在恳求援助和同情,于是他怀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按照童年时代养成的,骑士尊重维护妇女的习惯,赶忙回答说,任何一个跟他同样身份,同样年龄的人,如果敢于认为如此美丽的姑娘可能有一颗坏心,他就准备跟这个人决斗。
年轻的姑娘脸色死白,惊恐地看了皮埃尔一眼;年轻人的狂言在皮埃尔的脸上只是激起了轻蔑的微笑。卡莱尔想到自己的回答可能被认为是在装腔作势,就幡然悔悟,面红耳赤,年轻人明白了自己的失误,决定忍受这种自讨的可笑处境,借以惩罚自己。他的面孔更加发红,规规矩矩地把放着高脚杯的托盘递给皮埃尔,尽量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太年轻又太愚蠢,”皮埃尔向对他说,接着冲杰克琳娜摆摆手:“这个年轻人会为我效劳的,你可以走了,杰克琳娜....还有,再告诉你那个轻率的姑妈,以后别再叫你随便露面让人欣赏。”
杰克琳娜走了,离开的姑娘占有了卡莱尔的全部心神,暂时打断了他的思路。
皮埃尔皱起眉头,他那锐利的眼神几乎都就此被隐没了,只是间或从低垂的灰眉下面闪现一下,仿佛从乌云空隙中穿过的明亮星光。
“一个漂亮的姑娘,对吗?”,皮埃尔抬起头来逼视着卡莱尔,终于说道:“太美了,不该在旅馆里做女侍!当然,她是能够点缀任何一个体面人家的,不过没受过教育,出身寒微。。”
皮埃尔的话让卡莱尔感到不高兴,卡莱尔很想生他的气,因为他告诉自己那个女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佣,不得不伺候客人,服从他们的吩咐,迎合他们的兴趣,就像她刚才讨好皮埃尔——这老兄很古怪,大概又很有钱,所以能够要求别人满足他的愿望。
卡莱尔已经不止一次想到,应该让这个商人明白他们两人身份地位的不同,不管他多么有钱,都不能和出身名门的自己相比。但奇怪的是,每当年轻人举眼望着皮埃尔时,他都发现对方身上有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因此无法在他面前展示自己的优越感——卡莱尔再三地端详他,看得越仔细,就越想知道他是什么人。
这时,皮埃尔却在思忖着什么,接着,他清醒过来,吃了几个李子干和一块饼干,并示意卡莱尔把高脚杯递给他,年轻人照办以后,他说道:“你大概跟我说过,你是个骑士?”、
“毫无疑问”,卡莱尔回答:“不过请您不必感到拘束,皮埃尔,我从小就给灌输了尊重他人的思想。”
“一个很好的思想,”,皮埃尔从他手里接过高脚酒杯,不慌不忙地倒水进去,一点也没露出失礼的不安——这也是卡莱尔预料到的。
“活见鬼,多不客气的商人!”卡莱尔在内心里尖叫道,“让一个贵族伺候他,仿佛我是旅馆的小厮。”
这时,皮埃尔干了杯,说道:“从你刚才饮酒的劲头来看,我想你不愿跟我一起喝水吧?但是,我有办法把普通的泉水变成最纯美的酒。”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海懒皮的大钱包,把许多小银币哗啦啦地倒进高脚杯里。
“在见到‘刀疤脸’之前,你就待在这里吧;晌午过后他就交班。”皮埃尔说:“我的同伴经常有事到城堡去,想必已经顺便向他告知了你的到来,不然,我也会帮你把他叫来。”
卡莱尔踌躇了一下,想着采取什么措辞拒绝对方慷慨的馈赠才有礼貌。然而,皮埃尔却生气地皱起眉头,挺直身子,用命令的口吻说:“不必再啰嗦,老弟!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间,示意卡莱尔不要送他。
卡莱尔感到无比惊讶,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瞟了瞟高脚杯,里面几乎装满了小银币,是他身上全部财产的五十倍之多。他能不能降低身份,接受富裕平民的慷慨馈赠呢?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因为他尽管吃了一顿美好的早餐,但没有更多的食物供他去其他地方。他决定让舅舅帮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他暂且把钱放进丝绒袋里,接着招呼旅店老板,打听一下这个神秘,慷慨,又很倨傲的商人。
旅馆老板很快来到,“这个对外来者慷慨大方的皮埃尔大哥是什么人啊。”卡莱尔问道。
“皮埃尔大哥是什么人么?”老板抑扬顿挫地重复了一遍,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斟酌。
“对,皮埃尔,他是什么人,”卡莱尔性急地问:“他打发来这安排早餐的那个佣兵模样的人,又是干什么的?”
“说真的,先生,你最好去问皮埃尔先生本人,至于那个安排早餐的人,你千万不要跟他接近!”
“你说或者他说,这有什么区别?皮埃尔告诉我他是个商人。”
“他既然这么说,那他就是商人。”
“.....噢,那给他送早餐的年轻姑娘又是什么人呢?”
“她是我的房客,大人。”
“难道你们这的房客经常彼此效劳么?”
“富人是总有自己的癖好的,大人。因为他们付得起钱。”老板说:“伺候他的这个姑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卡莱尔对这个暗示有点生气,但他隐忍住自己的愤怒,只问老板能不能给他一个房间休息一下。
“自然喽,先生,”,老板回答:“你要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我能不能对我的邻居——你的女房客——表示表示敬意呢?”
老板犹豫不决:“她们足不出户,”他说:“也不在自己房间里接待任何人。”
“皮埃尔除外吧,我想?”
“我不知道,况且我也无权干预别人的事。”老板恭敬而坚定地回答。
“那么就试试看吧。”他向旅店老板说:“拿一瓶酒交给她们,向她们转达我谦卑的问候,并请允许我亲自去向她们表达敬意。”
老板离去,可是一会就回来说,女士们感谢他的热情,但遗憾地向他表示歉意,因为她们既不能接受他的殷勤款待,也不能接见他本人。”
卡莱尔咬紧嘴唇,“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他想:“商人妄自尊大,挥霍钱财,像达官显贵一样,而旅店客房的侍女却摆出一副公主的架势。。哼,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再瞧瞧那个美人。”做出这个宽慰的决定之后,他就请老板把他领到房间去。
他的寓所在顶楼,包括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套间,房间虽小,但很整洁,室内放着一只小床和光洁的家具,每一处都井井有条。
“先生,我希望您能满意这个住处。”老板说:“我认为自己的职责就是让皮埃尔先生的客人高兴。”
“这一次多亏一次幸运的冷水澡!”老板刚刚走出房间,卡莱尔就兴奋地蹦了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仆役跨进房间,说有一个骑士希望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