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降星洞口的一瞬,紫玉仙被刺目的阳光晃得有些眩晕。他眯起眼睛望向寂寞苍穹,酷烈的骄阳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连风都如火焰般燥热。
这是无间地狱,是人界和冥界的罅隙,连无主孤魂和傲厉妖魔都不敢涉足的领域。
正因如此,鬼吏难寻,堕为凡人的素雪藏于降星洞才可苟活至今。
谁又会想到,曾经那么风光无限、法力无边的素雪公主,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紫玉仙忆起千余年前带她来这里的时候,他用身体、宝衣和结界层层护住她,可她还是受不住洞中的雷火和阴寒,晕倒在他怀中。他埋头看着她苍白的面颊、紧锁的眉头以及咬出了血的嘴唇,心痛到恨不能杀了她然后自尽。
爱到深处,决不许任何人伤她害她,包括她自己。
可他仍是忍受着剧烈的心痛,搭建起疗伤的祭台,守了她三天三夜。
他知道素雪为了所爱之人是可以不惜一切的,就像为了重塑月神的仙心,她以自己为药引,滴血沁入连心石,自此与月神心脉相连,同生共死。所以为了潮崖王,她也可以做到为之生、为之死。可对他紫玉仙,只有感激和感动。
世界是公平的。紫玉无怨无悔地守护着不爱他的素雪,明玦也心甘情愿地守候着不爱她的紫玉。
想到明玦,紫玉心中隐隐酸痛。当日神告诉他是明玦主动替素雪走入涵通洞时,他才猛然意识到那些天的心神不宁以及若有所失并非全然为了素雪。熟悉又忽略的身影消失许久,又重新出现时,妆容精致,笑容恬美,却难掩憔悴。
她是太想念他了。其实她并不确定以自己的修为走一遭鬼神莫测的涵通洞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但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毅然决然地去了。事实上她也的确不知自己是如何侥幸生并且保全仙身的,因为进入隧洞后不久她就失去了知觉,飘摇下坠,如叶落无声。醒来是在一片芳草萋萋的原野。她辨不清方向,也看不到人烟,于是静坐调息,待体力恢复,就向着太阳直直向上飞去,飞了约莫三天的工夫,竟然找到了熟悉的路径,有惊无险地返回天庭。路上还远远看到披云兽上紫玉仙飘逸的背影,以及身旁华丽的冠龙舆。
可她没有追上去,而是回了婀娜苑,匆忙沐浴更衣、熏香上妆,然后在天门静静等待。
只是,那天她注定等不到他出现。他并非铁石心肠,可当时,怀中长袍紧掩的是素雪,所以不得已隐身从她身旁掠过,连一声谢谢都未能道出,唯有托日神劝她回去歇息。
他虽然没有现身,可她却感觉到他就在附近,那个满足又畅意的微笑,恰是对着他的方向,一瞬回眸,四目相交。那一刻的心痛,不是为素雪,而是为明玦。
可惜他与明玦,注定有缘无分。今生已属孤冥,又何必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乃至绝望呢?
明玦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忘了他。可那个人呢?紫玉并不知道孤冥祭台究竟可以延长她的寿命到几时。她如此脆弱地苟活,完全出自他的私心。
没有阳光,没有流水,也没有人迹,她曾是那样明丽那样活泼那样向往自由的女子,却被困在这幽深涵洞、诡异祭台,甘心苦候,守盼千年。
千年,对一个凡人而言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漫长!
更残酷的是,这样的等待竟是徒劳!
她等的那个人,早已变了模样、失了记忆、成了妖魔,如今一统魔界,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也许不久以后,整个人界就要生灵涂炭,沦为地狱,变得和这里一样荒凉死寂。
勾玉微凉,沁入赤心,许是有大事发生了。紫玉仙皱起眉头,回望一眼深邃幽深的降星洞,等不及披云兽,兀自向冥府飞去。
洞中的披云兽蓦地睁开了双眼。素雪充满柔情地轻抚它细密的绒毛,一低头,银丝散落。
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纯白色,即便映着紫晶石的微光,还是一点杂色都没有。不过她仍需要一个试炼。
披云兽顿地一滚,恢复了壮硕伟岸的原貌。它伏卧在素雪脚边,轻轻蹭她的裙摆。
“不用了,如果连这点雷火都经受不住,那后面的事也就不必做了。”她柔情一笑,拍拍披云兽,一侧身迈出了三角门。
披云兽纵身一跃,撞开狭窄的石壁,以风雷之势跃入隧洞,转瞬赶上素雪。一人一兽并行升腾,雷火从四面八方霹闪,无论它还是她都面无表情,目光凝注,速度丝毫不减。
跃出洞口的一瞬、脚踏实地的一瞬、仰望夜空的一瞬,她笑了,而它,落泪了。没有隐藏,它的泪汩汩泻地,在尘埃上绘制出喜悦的花朵。一朵花蒸腾消散,马上会绽开另一朵。
黯淡夜空,死寂大地,尘埃铺遍,炙气灼烧,多么熟悉又多么沉痛的记忆!她皱了皱眉,翻身坐上披云兽,轻轻说道:“去通衢山吧!”既然一切在那里结束,那么也应从那里开始。
通衢夏夜,静谧安和。没有高山,没有翺台,没有宫殿,平原千里,良田万状,村舍俨然。西土一向贫瘠,此处却十分富庶,而且民风淳朴,与世无争。
“看来他真的没有骗我。当年陈尸,今朝沃土,千年光阴,沧海桑田。时间竟是这般容易就治愈了沉重的伤患……”可以安心了、释然了。
只是,高空俯瞰,这平原的形状,果然是一个巨大的水滴。
她伸手抚摸眉心,看不到却可以感觉到那枚奇异的印记。她清楚自己修习的秘术,也知晓这天下所有的法力,没有一种可以筑起这样巨大又持久的守护结界,也没有一种可以让凡人之躯千年不老,更没有一种,可以再生仙根、自蓄灵力。
她需要力量、需要时间,更需要一个答案。
天柱虽毁,可由通衢直上,仍可直通天门。
披云兽与她分道而驰,一道白光,一道褐光。褐光还未回到冥府,白光就已掠过天门。
还是当年的口诀,还是当年的月色,还是当年的宫院。只是葱郁的雪樱树下只余斑驳碎影,矫健的独角兽上也换了清秀面容。
她没有落到遥花台故地重游,而是深情回望一眼,就加速飞向了齐偕宫。
夜已深了,齐偕宫一片静寂。偌大的主殿灯烛灿烂,却寂寥得仿佛只有脚下温润的脂玉板在吞吐气息。她默默上前,跪在曾经千百次伫立行礼的位置,向着华美又空荡的鸾座,肃然叩拜。
“母后,我回来了!”抬起头,座上没有母后、身畔没有兄弟、面前没有月神、身后也没有姊妹。烛光摇曳,呼吸是暖的,心却冷了。
当年儿女成群、齐来定省、怡然叩拜的盛景,如今是再不能重演了。可至少,我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只是我的到来,是会让母后欢喜,还是更加伤悲?
天后在轻声呼唤中微开双目,首先看到的是冰蓝的眸子和水滴眉印。她笑笑流下泪来,温柔地说,雪儿,你又入我梦中了……
伸出的手,触到的却是温暖细腻的肌肤。
天后翻身坐起,目瞪口呆。
相拥而泣,谁也舍不得先放开手,谁也止不住决堤的泪。意料之中的欢喜与意料之外的狂喜,皆化作了绵长的清泪,仿佛要洗尽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看到周身围绕的细密结界,天后的泪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雪儿,你的头发……”在天后颤抖的抚摸下,缕缕银丝显得更加柔美和凄楚。
“母后,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素雪握住了天后的手,将它暖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样。“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天后知道,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她本以为随着潮崖的离开、素雪的逝去,以及将来天帝和自己的寂灭,这个秘密会永远封存,可现在,她回来了,那么一切,就必将走上预设的轨迹。她无力挽回,也不可阻挡。
“好,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只是希望你知道后……不要太伤心……”天后擦了擦泪痕,神色平静,娓娓道来。
“万物之初,洪荒生神,以天帝一脉最先、最强。而天帝兄弟姊妹九位,长兄为尊。他不仅法力高强,而且仁德广布,赤诚良善。可或许就是因为太仁慈太善良了,才没有将所有妖魔赶尽杀绝。
“他说妖魔与神仙最初皆是气化,本无分别。二气调和,善为主即升仙,恶为主就堕魔,仙魔只在一念之间。况且妖魔万千,也绝非个个凶残奸恶。
“比如云妖一脉醉心炼锻之术,搜寻灵石,制造宝物,从无害人之心。他们世代隐居,不介入任何纷争,可仍不能跳脱三界,总被各方仙魔纠缠。
“后来云妖于地脉深处采得不妖石,淬以天火炼成不妖璧,可掩藏妖气,瞬息消失。云妖以为有了不妖璧就可保命安居,但随着年月推移,族众日盛,难免消息外泄,又引来新一轮的争夺与躲避。
“不妖璧虽有灵力,却也抵不住人心叵测。天帝承继了我的读心术,看破了云妖族一个少女的伪装。他接近那个妖女,进而接近了云妖。云妖当然一眼看出他的身份,可碍于女儿的性命不敢道破,只是委婉暗示女儿莫要轻信人言。
“奈何妖女深陷情网,竟要与父反目。云妖心痛不已,几乎崩溃。
“云妖一脉,唯族长身怀灵力,且此法力只能继承,不可传授。云妖为让女儿看清天帝神印,不惜挥掌劈向命门。天帝始料未及,下意识出手阻止,将他击倒在地。妖女亲见,顿时醒悟,谁知她外表柔弱,性情刚烈,伤心悔恨之下,居然自尽当场,血染白裙。
“天帝怎可善罢甘休?转而以云妖幼女威逼,令他锻造神器以助降魔。云妖无奈,冶制出太阴戟、太阳枪、风雷震、沥海珠。但他自己也是妖,不愿同类被戮,将神器交给天帝后,又偷偷送不妖璧给一些心地纯良、无欲无求、只想安稳度日的亲友,让他们逃过众神屠杀。
“天帝察觉后勃然大怒,欲杀云妖之女。可长兄心生怜悯,竟挺身相护,还强行放走了云妖,令妖女感激不已。千年过后,妖魔溃退,天帝……在我的襄助下法力大增,势力强盛,与长兄分庭抗礼,渐成掎角之势。
“长兄其实并无称帝之心。他与妖女渐生情愫,两情相悦,相约白首,只盼三界稳定后携她归隐。
“可他的孤冥诀……雪儿,你……应是知道的……
“孤冥忌情,是上古成规,即便是神也不能幸免。长兄日渐衰弱,妖女起初不明因由,千方百计为他疗治,却不见效验。
“天帝告知她实情,她最后一舞,服毒自尽,含笑死在长兄怀中。长兄哀痛不已,又无处可诉,唯有闭关守灵,消沉度日,再不理天下之事,引来众神不满。最后面对天帝倒戈相向时,他也毫不抵抗,甘心就死。
“可惜他不知,妖女死前已有身孕。她求云妖将灵胎封入一块巨大冰晶,并代为守护、抚养,待到成年告知她的身世。历时千年,灵胎育化成形。
“那时天界初定,天帝巡视四方,无意中发现兆惠一带有祥瑞之光笼罩。细查之下,竟是云妖一族隐遁人间,更名和姓。是晚冰晶崩裂,生一女婴,仙气缭绕,眉心水印,双瞳冰蓝……
“雪儿,你的父亲是本该成为天帝的长兄澎崖,你的母亲是云妖族女璇澈。”
天后凝噎不语,垂首望向素雪,泪影婆娑之下她的眸子一如初见,冰蓝澄明,顾盼流光,像极了她的母亲。
“那……和家……”
天后痛苦地别过头去,连连摆手。
是啊,又何须再问?!
天帝并不会因为她是长兄遗子或云妖以恒沙漏、双宝鉴交换而饶她一命,又精心抚养,他看重的是她的灵力,能助他平妖,也能帮他治世,还可修复神兵利器。
素雪的嘴角扯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环都是那么浮夸那么可笑,长久以来庇佑自己的是妖的血统、妖的牺牲、妖的灵力。
她早就猜到了自己身世奇异,非人非仙,那便只能是妖魔。妖魔也无妨,反正那个人也已然成魔,如此甚好!可她万万没料到自己是他长兄的血脉。他真的,是王叔!
“母后,请您告诉我如何能去净土。”重新抬起头,素雪眼中蓝焰灼灼。
“既已知道,又何必要去……”天后爱怜地抚着她的面颊,眼中满是疼惜。她从没将素雪视作异类,甚至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喜爱、宠溺,所设的结界、所定的规矩都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锋芒太露,惹人注意。失去了法力的天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对他……从没有非分之想……只希望亲眼看到他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再……”想起那个人孱弱的身影、清癯的面庞、苍白的手指,还有深邃平和的灰色眼眸,她的心就像被利刃贯穿一般。
“不!你是要……”天后厉声觳觫,下意识地抓起素雪的手,她的心跳得飞快,面色惨白。
素雪反倒笑了,唇线柔美如弦月,眼神温和又安宁。她觉得压在心口的巨石忽然消失了。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毫无办法,如今知道了只需一死就可以救他,顿感轻松释然。
“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
“母后,即便您不说,我的初衷也不会改,该做的事还是会做……只是……我希望再见他一面……”素雪知道天后对她的感情,知道这样说实在残忍,可她也知道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真相揭开,无法转圜。失而复得之人又要得而复失,天后眼中流出了血泪。但她看着血色氤氲中的素雪,白发柔垂,柳眉秀口,明眸皓齿,梨涡隐现,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小姑娘了。就如她自己选择了为天帝付出一切,素雪也有了自己的抉择。
拭去泪痕,天后又恢复了端丽的神色。
“只希望你不要像我一般后悔才好……”
夜色凝重,琼观殿中灯火辉煌。
天帝独坐主位,自斟自饮,默默无言。偌大殿堂,仿佛只有杯中仙酿是有生命的,流动着寂寞的光华。
上一次的全仙会刚刚过去,下一次的还要等许久。可又有什么用呢?
天帝凝视着殿中理英石台上的团簇牡丹纹饰,依旧是色彩鲜明、雍容华丽,可那翩跹起舞的火之精灵业已不在。虽然这千余年间的全仙会中还会有紫玉仙的笛音和取而代之的明玦仙的舞,可当年盛景,再也不可复制。
不仅如此,独角兽的嘶鸣亘古未变,现任月神也是与嫱儿形貌相似的女仙,可惜任她再如何相似,终归不是他心爱的女儿。
“老了啊!老了!”天帝捋了捋长须,自嘲地哂笑着又斟了一杯酒。
难道他们仅仅是来助我成帝、为我解难、替我分忧的棋子吗?一旦天下太平、井井有序、河清海晏就必须离开?整顿洪荒时有他并肩作战是何等快意!初掌天界时有她尽职陪伴是何等欣慰!仙魔恶战时有她拼死相护是何等感动!可如今,烽烟过后,战事平息,歌舞升平中却少了他们的身影。为何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消失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是消失于幽深涵洞,还是消失于叵测神心?
若说没有利用没有计算没有谋划没有猜疑,那绝对是假的,可也并非全是伪装全是表演全是计划。疼爱与宠溺、感动与信任是真,欣喜与快慰、怜悯与回护是真,惊诧与失望、愤怒与心痛也是真。
只是错了,一切都错了!为了得到一切而失去了一切……
“天帝,您真的快乐吗?!”
发妻之话,言犹在耳,响彻心扉。夕阳带走了最后的倔强,如她伶仃的背影般,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终于,生命中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离开了。
明烛花火驱不散心底的阴霾,轻歌曼舞遮不住心底的伤痕,这清冽仙醪也温不暖心底的寂寞。但至少,可以让意识暂时休眠,也许在梦中,还能看见他英姿矫健、弯弓揽胜,或者她冷峻潇洒、凌空步月,抑或她,回风舞雪、笑靥如花……
“请君上莫要再饮,烈酒伤身!“一个轻灵又柔婉的声音忽然响起。
天帝乜斜醉眼,看着面前纤纤袅袅白衣跪地的小宫女。
她的眉间画了一道淡蓝的描金水印,眸子却如盈盈春水,墨色流光。
“你,叫什么名字?”
“禀君上,奴婢薜萝宫宫女林芝。”
“薜萝宫?何以在此?”
“奴婢送云锦入霞罥院,路过玉楼殿,见灯烛通明却四下无人,心中生疑,恐有异样,入内查看。”她口齿伶俐,言之凿凿,一双妙目直视君面,毫无怯懦之态。
“灵秀机敏,甚好甚好……”天帝颔首凝笑,目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