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清冷静谧的小小婵娟宫不同,日神的晫曜宫不仅金碧辉煌、宏伟壮阔,而且人来人往,熙攘喧闹。
然而就在这最光耀最热闹的宫殿地下,是一间狭小、寂静的暗室。没有光线,没有温暖,也没有生气。
紫玉仙沿着螺旋曲折的石阶走到底时,不由得皱起了眉,下意识紧了紧衣襟。
“此处本是囚室,实在没办法,才把她藏到了这里。”日神搓了搓双手,尴尬地笑笑。
石壁上一灯如豆,居然真的是人间烛火,被两位神仙的气息扰动,火苗忽左忽右跳动着。
紫玉仙点了点头。原本他十分担心急火脾气、不拘小节的日神,此刻见到这寒微的烛光,反倒心头一热。灵石光术虽然更加明亮,却不够隐蔽。换做燃烛,就连最敏锐的神犬也察觉不到了。
暗室空间甚是局促,二位丰神玉立、形貌伟岸的神仙走入,就只能站在倚墙而设的石床边,莫说坐处,连转身都困难了。
石床也并不宽大,仅可容纳一人。好在床上之人娇小瘦弱,衣履单薄,竟还生生空出小半条石板。
“一直这样,不饮不食,不说不动。”日神双手一摊,一脸无奈。
他性格舒朗,乐观单纯,并不能理解痛苦和哀戚。除了仙魔大战,大概还没有什么事会令他发愁。曾经温和又快乐的妹妹、强大又坚韧的女神,突然间悲伤至此、消沉至此、绝望至此,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也更加束手无策。
即便知道原因,紫玉仙此刻也与日神一样,心疼不已却无计可施。
一屈身,紫玉仙坐在了石床边沿,慢慢伸手扶起素雪瘦削的肩膀。几缕青丝从苍白的颊上滑向一边,露出空洞的墨黑眼瞳,以及毫无血色的双唇。她没有表情,也没有挣扎,任他将自己揽入怀中。
那个人的胸膛还是那么宽阔而坚实,温暖的气息丝丝沁入,紫蓝的光芒相融相吸。她听着他的心跳,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泪流着流着就哭出声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这小小的囚室。日神已走,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
他的心跳的那么快,手掌却仍是保持着和缓的节奏,以恰到好处的力道一下一下抚着她颤抖不已的肩背。与精神崩溃失去自控的素雪不同,紫玉仙必须隐忍克制,怒火和冲动,怜惜与爱慕,都只能这样柔和地抒发。
如此,已然是极限了。
他警告自己,不可越过这个极限,并不是因为他怕死、怕为她而死,而是他必须好好地活下去守护她、完成她的心愿。
他的命运已经印在了孤冥册上,比针刺纹绣、铭铜烙刻还不可更改。他当然知道一旦展开那卷古籍、开始第一次调息,就不可回头了。就算高贵强大如潮崖王,也无法断绝和逆转。
不,他不能让自己走上潮崖王的轨迹!
相反,他是为了救他、救他们才下了这样的决定。既然别无选择,那就不问对错、不计后果、不顾自身吧!
素雪停止了哭泣,急促地喘息着、呻吟着。她的心仍是很痛,痛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不过面上却泛起了红晕,渐渐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这一个月时间,她心如死灰,如行尸走肉,思绪停驻在那个血色黄昏。
按照人界的时间计算,素雪回到通衢山顶之时,恶战已过去三天有余。硝烟散尽,骤雨初歇,却仍洗不掉弥散的焦臭与污秽的灰烬。当然,更加怵目的是成千上万星散的扭曲僵尸。
翱台依旧凸耸山巅,雕栏残破,石板龟裂。素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到台边,用习惯的视角向下俯瞰。云山雾绕、穿红叠翠的密林不见了,飞瀑流溪、潺潺蜿蜒的泉河不见了,敏捷可爱、五彩斑斓的鸟兽不见了,阡陌纵横、人来人往的村庄不见了……
目下山河,一片狼藉,一片荒芜,一片死寂。背后宫院,断壁颓垣,阁倒屋倾,焦窗碎瓦。
不!这绝不是她的通衢圣地、人间仙境!她用力眨了眨双眼,重新环顾,看到的仍是噩梦般的场景。
鼻尖酸楚,目眦灼痛,心口,也仍是撕裂般的剧痛。
吟霜已然哭出声音,可她却努力压制惊愕、悔恨、愤怒、哀伤等一切强烈的情绪。她现在必须心如止水、凝思入定,唯有如此才能在最后一缕气息散尽之前探寻到月神的行踪。
她知道她曾经就站在这个地方,血和泪深深沁入了粗糙的石灰岩,从细小的碎隙中汩汩流散。
可还有更熟悉也更怀念的气息……
她轻轻向前迈了一小步,踏在一道深刻的裂痕上,忽然如被雷火击中了一般,身子一震,笔直跪地。血泪模糊中,她看清了那个幻象。
“公主!”吟霜慌忙扶住她,却发现她的神色比自己还要仓皇。紫玉仙不在,月神不在,日神不在,天后不在,这茫茫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面对不可面对的残酷,也承受不可承受的煎熬。
忽然,素雪的眸子转动了一下,瞳仁中蒸腾起诡异又猛烈的蓝焰,眉飞入鬓,束发高耸,光华冷烁,煞气弥散。她定定举起右手,玉指寒光,直射天际。碧空凝紫,浓荫蔽日,乌云席卷,气流飞旋,在通衢山上空集结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闷雷滚滚,闪电灼灼。
吟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更没见过公主如此冷酷到残酷的神情。她的眼中再没有一滴泪和一丝柔情,取而代之的是酷烈到令人胆寒的冰焰。棱角分明的唇线,在嘴角刻出一个傲厉的冷笑。
“公主!!”飞沙走石尖刀般的削割中,吟霜跪坐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抱住素雪石雕般的双腿,发出一声凄惨的呼喊。
几乎同时,素雪一掌挥下。强光撕裂了厚重的黑暗,巨响划破了沉睡的苍穹,巍巍高山,赫赫天柱,从她们脚下开始逐渐崩塌瓦解。山石泥土、花草林木、房舍宫墙、珠玉金帛,还有辨不出面目的尸身亡灵,尽皆化作细碎的尘埃,飞雪般洋洋洒洒,铺满大地。
尘雨之中,一点蓝光微闪。它始终保持着温润的光华,漂浮于落地尘埃的表面,纤尘不染,莹莹如玉。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回复澄明,大地停止震颤,西垂的红日用最后的光热眷恋地回望人间,留下片片彤云,久久不愿暗去。
明月升腾,皎洁如故,仿佛并不知情,刚一睁眼,发现山河陡变,沧海桑田,惊得用一缕流云掩住口,瞪大双眼细细查看。
于是月色更加明亮了。灰白的土层反射着月光,星星点点荧荧烁烁,产生了一种星河泻地的错觉。
醒来的一瞬,吟霜也以为置身静谧的银白海滩,耳中的嗡嗡轰鸣是潮汐的起落。可看到身旁神情憔悴、泪渍斑斑、目光呆滞的素雪公主,她吃了一惊,脑中也渐渐浮现出失去意识前的零散片段。
吟霜知道大错铸成,难以弥补,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帮她救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紫玉仙、月神甚至天后能像温柔的月光一样翩然而降。
可她等来的却不是他们,而是面目狰狞、气势汹汹的灵提神。
天柱崩塌,天帝的反应很快。新晋冥神紫玉仙匆匆赶到时,所有的处置都已尘埃落定。
“她已非仙人之身,连涵通洞的雷火都经受不住,这道旨意,分明等同于处死啊!”明玦仙的泪滴在他的胸口,可他的泪却只能流回心里。
他知道明玦对自己的心意,就像自己对素雪那样。他等了素雪多久,明玦就等了他多久。只是她从没有说出口,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倚在他胸前。
善良的明玦并不知道他在修习孤冥诀,可她仍是选择了退让和守候,因为她以为只要他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快乐地生活,就算自己永远寂寞、忧伤地走完漫长的一生也是值得。
可现在她却哭得这般伤心。她是在为他感到难过,既然他哭不出来,就替他痛快地流一场泪吧!
替他……替她……
她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坚定的念头。偷偷抬头看看他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面容。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连他的呼吸声、心跳声都可以听到。更重要的是他怀中的温暖,再多停留一会儿吧,以后,怕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擦干了泪水,也送别了紫玉仙,明玦仙换上暗色斗篷,用宽大的帽子小心遮住栗色长发和娇小的面庞,一路闪躲来到晫曜宫。
日神整装已毕,忽然发现了隐在金乌翅下的女仙,想了许久才忆起她的名字。
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日神的第一反应是坚决反对。他并非惧怕事情败露后天帝的重责,而是不愿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无辜受罪。可她执意如此,坚称素雪公主对她有知遇之恩,又曾秘授法术助她得道,师长有难,岂可袖手旁观。日神一则不善言辞,二则最怕女人落泪,所以面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又大义凛然、慷慨陈词的明玦仙,终于还是同意相助。
药神的焕颜丹如此神效,连天后都未能发觉。擦肩而过时,紫玉仙眼中平静如水,指节却在宽袍大袖中格格作响。
明玦仙很想笑,又很想哭,可她屏住呼吸,在仿佛凝固了的时间中,一步一步,缓慢又坚定地走向涵通洞。
天后哭得如此凄惨。这是天界王族中第三个从这里走向人间的神祇。他们的目光都是如此哀戚又倔强、沉痛又坚定,似乎面前的幽深隧洞中等待自己的不是猎猎雷火、簇簇风刀,而是反向那般仙乐飘飘、清风习习。
明玦仙在跨入洞口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微微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紫玉仙,将那玉立的身姿牢牢印在了心里。
遥想多年以前,在通衢山顶离恨宫中,素雪公主教完她最后一支舞,二人闲坐调息。公主亲切地说,她之所有,尽在此舞,如今有了传人,甚感欣慰。她还说,此舞名为“桃夭”,只跳给心爱之人。
当时心有所动,明玦痴痴地问,公主要跳给何人?
公主目落烛台,凝视焰火,浅笑反问,你又是为谁而学?
明玦立时面红过耳,沉吟不语。公主又绽开笑颜,似叹息一般说道,有心爱之人可赏此舞,是无比幸运、幸福之事。忽又轻声自语,有人曾说,此生最后一个回眸所见之人,来生必会再见。只是不知来生,他还记不记得,月下樱舞……
对明玦而言,他记不记得她,或许并没有那么要紧。而她却必须将他铭记,永生永世,永志不忘……
“素雪”瘦弱的身影转瞬被涵洞吞没了,影壁上的沙漏慢慢颠倒过来,开始了新的周天。
春的气息来得这般容易,走回西天门的时候,遥花台的雪樱花瓣已经先一步飘了出来。只是送行的寥寥几人,皆无心赏花,更无暇感叹三公主的四时功终于修为圆满,可以胜任春神之职。
天后举起苍白颤抖的双手,接起几枚灿烂的花瓣,痴痴地看了片刻,刚刚止住的泪水就又如断了线一般滑落。
她知道不应责怪春神,毕竟这次送行是违背圣谕的,只是至亲至爱至情至性的七八神仙,不约而同来到了界门。春神与雪儿一向没有深交,不似五公主和七公主,自小缠着她跟着她。所以这个残冬才那么温暖,是七女冬神心疼雪儿,怕她受不住严寒。可她不能来送送,连去天牢看一眼都冒了极大的风险。七女一向娇惯,性子懦弱,从不招惹是非,更不违逆父母,不成想为了雪儿,还有那样的决心和胆略,甚至错手杀了两个狱卒。
她倚在日神肩上泣不成声,想起天帝的绝情、三女的薄情,又想起了早逝的儿女,以及失踪的月神。
日神也心痛如绞,恨不能立刻告诉母亲素雪已经获救,可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只是加重了手臂的力道,稳稳扶住天后,送她回齐偕宫歇息。
他们走后,紫玉仙才发觉唯有自己还立于天门之侧。偌大宫门,宏伟壮阔,威仪赫赫,只是在他眼中,再明艳的朱红也失去了色彩、再精美的雕饰也没有了价值。
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如果不是胸前的勾玉提醒他还肩负着使命和责任,他一定会陪她一起飞入涵通洞——原本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送她的。
可如今,她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冥神的权力找寻到她残存的魂魄,也许,还可以将她转世为一花一木。
带着这一丝念想,他催动腾云诀,向冥界飞去。
如此生离死别,他不忍带披云兽来,更怕它会不顾一切随她而去、护她周全,也招来杀身之祸。所以现在,他只能凭虚御风,踏空独行。
人心匪石,终有一个不能承受的极限。在人前可以勉强伪装,面不改色,隐身独行,却再也难以自欺。过去种种,往昔历历,尽皆在目——那个挺身而战、冷剑回眸的女子,那个言笑晏晏、舞姿翩跹的女子,那个痴心苦等、忘情拥吻的女子……转念成灰,一别成永……
紫光奕奕,情动心伤,气血翻涌,他就如一叶驶入苍茫大海的小舟,从流飘荡,摇摇欲坠。
“冥神如此急行是有要事吧?”
被日神运足内力的传音直击百会,紫玉仙灵台一震,瞬间清醒,忙凝定神色,稳住身形,驻足昂首,翩然行礼。
“既然未备车舆,便乘我的吧!”
紫玉仙心头微惊。日神古道热肠,直爽率真,曾经三番四次助他导引内息、防止走火。但拒婚之事他必然得知,不为贤妹不平而找自己麻烦就已属不易,又怎会……
迟疑之时,冠龙舆已降到身旁,日神也纵身跃下。
紫玉仙从容施礼,正言“此乃王驾,臣子微薄,不敢……”,便被一声大笑打断了。
“你是正神,有何不可?”日神又侧转指向龙舆,半开玩笑说道:“只是有借有还,冥神下次来天界可一定要亲自送还给我!”重音有意无意地落在“亲自”之上。日神漫不经心地回手,掌心掠处,赫然一枚熟悉的水滴印。虽然不是冰蓝的,却令紫玉仙喉头一紧。他心领神会地点头拜谢。
日神朗声吩咐驾车的近侍好好送冥神回府,然后一腾身便向着太阳的方向飞走了。
一月之后,紫玉仙上界请旨,事毕来到晫曜宫归还冠龙舆。
心念之人重又入怀,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觉得连撕心裂肺的剧痛都如此幸福。幸福到不忍回答素雪的追问。
可逃避,终究无法弥补已造成的伤害。
万民之殇、月神之死、天柱之崩,皆因爱人,这要她情何以堪?又如何自处?!
所以他说出真相的时候有所择取,只言潮崖王记忆丧失,降生为王,贸然出兵,误信谣言,错杀月神,而绝口不提他孤冥毒发、堕仙成魔,以及月神刻意接近,意图刺杀。
“兄长,带我回人界。”出乎意料,素雪的神色那么平静,眼中一滴泪都没有,反而闪烁着坚毅的光华,映得苍白面颊也有了淡淡的色泽。
“我必须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