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是在掌灯时分才“归来”的。
得知白日里自己与卫宁的那一出后久久未语,这一日之内精魂又上身了两次,白瓷越发的担心起来,一心只想赶紧将这祸害撵走。
兜率宫在城西,出元贞门顺着官道行不到五里路,往右拐上狮子岭即是。
白瓷带了倚月,由狎司罗定赶车,清早出门,巳时初便到了兜率宫山门前。罗定将车马停在山门外指定的位置,由倚月陪着白瓷上去。
寻常**出来多有打手相随,以防止偷跑现象的发生,但官妓这样做的很少,官妓若是脱逃不但一辈子要躲着官府追查,而且被抓到,其本人和窝藏方的后果都会非常严重。本朝自设立官妓制度以来,也同时设立了匹配的悬赏指认制,这么多年下来,就算穷乡僻壤的普通乡民都知道抓到一个脱逃的官妓能得到非常丰厚的赏金。
何况京城地界上也多的是各种帮青楼平事儿的地痞流氓。
但白瓷担心万一那精魂上身会有意外,仍与罗定约定好下山的大致时间。
白瓷今日带了帷帽,穿一身素色衣裙,青色披风,与许多大魏朝未出阁的小姐出门打扮一致,上山的路上倒也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这从山门到半山腰的兜率宫足有一里多路,此时正值初春时节,草木新绿,这青石阶梯沿着山边开凿,一边是茂密树林藤曼,另一边是数丈之深的沟谷溪流,为策安全,兜率宫的道人们在谷溪那一面筑了简易但坚固的木栏杆,一直顺着阶梯绵延而上。
“让一下……让一下……”大户人家的香客并不像白瓷一样在山门处落脚走上来,因此这路上常有来往的轿子,好在兜率宫山门到正殿这条路是用巨大的青石累就而成,足有八步之宽,因此行人轿子往来却也算通畅。
白瓷见有轿子下来,不愿与人离得太近,仍略微往边上靠了靠,想等轿子过了再走,谁曾想身后却又有人喊道:“让一让,让一让……”竟是一顶上山的轿子。
两辆轿子交汇之间,跟轿的下人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都认出了对方是谁,竟然谁也不打算相让,仍是口里喊着“注意”催促轿夫继续走。这两边都有上下山的行人,两顶轿子谁也不肯先停在一边让一让,争着路中间走,一下子这上下山的通道便拥挤了起来。
“唉……别挤啊!”倚月一手护着白瓷,一手挡住往自己身边挤来的香客,她们已经站在了青石阶梯木栅栏的边缘,脚下虽谈不上深谷,一眼望下去那湍急的溪水也够让人心惊的,加上这木栅栏握上去虽觉稳固,但心里总归不太放心,所以站在这一面的人多高声叫嚷起来,
“这是哪两位富贵大户如此着急,在这狮子岭道场如此不管不顾,若是不慎挤落了行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那两顶轿子的轿夫已然发觉几方引发了混乱,当下也有些紧张起来,这要是真的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其中正要上山的打头轿夫跟身边的跟轿打起了商量:“要不咱们让一让吧……真出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跟轿的是个中年仆妇,眼前这混乱的场面让她也有点心惊,不过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要是她们让了,回去倒霉的可就是她!再一抬眼看向对面的跟轿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大姐,对身边轿夫道:“我让他们停下来,你们抓紧时间过去!”
话毕绕到对面轿前,掏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汗:“今儿这天倒是真热啊,刚才没注意,这不是沈家小姐的轿子吗!”
其实刚才一打照面两家就认出对方来了,要不怎么会催促着轿夫各不相让呢?这两位都是官宦家的小姐,一位是工部员外郎沈家的千金,另一个是户部主事万家的嫡女,最近两家正为把姑娘送入东宫而暗暗较劲。
沈家丫鬟哪能相信她刚才是没看见,只是这道上乱哄哄的,她此刻根本没心情搭理,可是对面那仆妇却是寸步不让,一只手还搭上了轿杆。这丫鬟本来不明白对方到底想干什么,等反应过来自家轿夫此刻居然停了下来,而对面轿子竟是几步抢了过去,再想说什么却已经迟了。
“哎呀呀,这真不是说话的地儿,回见啊!”眼见着是对方“让”过了自家小姐的轿子,万家的仆妇喜上眉梢,也不管对方那小丫头要说什么,两步便跟了上去。
因这两顶轿子错开,这上下山的阶梯终于再次畅通起来,白瓷与倚月都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们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抬头终于看到了兜率宫的殿檐。
这兜率宫自前朝开始便矗立在这狮子岭上,相传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这宫观内需两人回抱的苍天大树比比皆是,远看,那红墙黛檐掩映在无数巨大树冠之下,其间青烟袅袅,颇有些人间仙境的味道。
大魏朝道教昌盛,这兜率宫年年香火旺盛,掌宫道人号静玄,常进宫为皇家做法事,等闲人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白瓷知道知道宋十娘必定依着教坊司的关系托了大人物才请得动静玄道长,门口的小道士显然早得了嘱咐,待倚月报上白瓷的姓名,白瓷和倚月便跟着小道士向里走。绕过三清殿,顺着一条不足两丈宽的小河,白瓷被领到一处僻静的偏殿上。
这兜率宫虽为道家宫观,内里布置却相当雅致,草木繁盛,小径清幽,一路上不禁意时还以为自己走在哪家大户人家的花园里。白瓷依言在偏厅上等候静玄道长,忍不住打量起四周来,这里似是兜率宫地待客之所,堂中上书“正清”二字,两壁是一些道家人物,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四个角落里各有一只成人高的青铜仙鹤,仙鹤嘴里吐出袅袅香气,似是焚的草木香,别有一股清新味道。
等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兜率宫的掌宫静玄道长便出现在白瓷面前。静玄一身浅蓝道服,年纪比白瓷猜想的小了许多,看上去不过五旬,蓄青须,两边颧骨有些高,目光里倒没有一般修道之人那种看破世俗的出尘之意,反倒精悍的很,一根拂尘随意地搭在右手,看白瓷的目光充满了审视。
“想必这位就是静玄道长,小女子白瓷,因近日多受困扰,特请道长解惑。”白瓷将帷帽摘掉,对着静玄行礼。
静玄此前就听过白瓷美貌,此刻见了难免惊了一惊,但面上并未显露分毫,拂尘一扫,对白瓷行了个道家礼,“姑娘请坐。”
白瓷依言而坐,任由静玄围着自己绕了一圈,内心颇为忐忑,待静玄重新在白瓷面前站定,她方抬头问道:“道长可能看出什么?”
“恕贫道直言,姑娘举止有度,并非像中邪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别的难言之隐?”白瓷是官妓,又生的如此美貌,静玄恐怕她假借中邪之言另有别的目的。
殊不知白瓷根本没有任何想逃离兰苑的心思:“此刻倒是好好的,本来也是一直好好的,但是三天前开始,白瓷偶如失忆一般,一天十二个时辰常失掉二三,可是在白瓷不记得的这段时间里,却并未嗜睡,而是像个正常人一般说话做事,只是完全不似白瓷平日所为,这点身边婢女可以为证。”
一边的倚月忙点头:“是的。我家姑娘有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话完全不像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变了一个人?”静玄若有所思,拿出一方随身携带的小八卦盘,那东西看上去极为古朴,像是很有年头的物件,白瓷看着静玄端着八卦又在自己身边绕了一圈,仍奇怪摇头道:“无论姑娘面相气息,都无半点异常,确实不像中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