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亭是砖石结构的五檐亭,不足两丈纵深,造型古朴。四周皆有白银纱缦,重重叠叠地放下时,使人看不清亭中之景。桃花亭每个檐角上挂了一只精巧的桃木风铃,柱上雕满了桃枝桃花,亭外方圆数里错落有致地栽植着各色桃树,开花时节,粉色,白色,深红色,红褐色等等各色桃花瓣随风而起,与廊柱上的桃花雕刻交相辉映,加上悦耳的风铃声作伴,这桃花亭就如如一位娇羞的桃花仙子,端庄娴静,娇柔俏丽。
桃花宴设在桃花亭正东方,遵循古制,不设高桌宽凳,宾客们均需跪坐,面前放一张黄花梨翘头案,长度足可让三人平行而坐。正对着桃花亭的中间偏前位置,设了两张主人案,以此为分界线,左右手下分男宾与女宾座,中间以半透明的粉白色绣桃花屏风隔开。
白瓷到的时候,眼前各色婀娜多姿的女宾背影让她没来由的心悸了一下。入兰苑虽只有一月多,可她就好像费尽心思跟男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般,突然身边出现这么多女子,还都是跟自己身份有别的“官家女子”,她难免有些紧张起来,同时更加预感到,今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敷衍过去的。
女宾座设了三排,前两排基本都已坐满,只有第三排还有几个空位,白瓷原本非常自觉地往尾部走,姬月却笑着拦住了:“姑娘的位置在这里。”
这是第三排靠近主人座的第一个位置,正是姬黄氏口中那个“离我近一些”的位置。白瓷觉得不妥,推辞了几句,可姬月却非常坚持。
这桃花宴各席之间留有非常宽敞的距离,白瓷“落座”后,倚月和灵芽分别在她身后跪好。白瓷的右手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端庄妇人,看着像是某位朝廷官员的家眷,携两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向她点头致意。白瓷也微笑还礼,其中一个小姑娘忍不住道:“姐姐可真漂亮……”
白瓷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那妇人见白瓷由姬家下人引来,以为白瓷是姬家的什么亲眷,悄声问:“我夫家姓李,姑娘是……”
白瓷朝她欠了欠身,以微笑代替了回答。这边悄声的两句话却很快引起了周边女宾的注意,很快大家便发现,这第三排顶头的位置来了一个绝色佳人。白瓷不敢与人交流,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不理会周遭的打量眼光与猜测议论。
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第一排靠前位置回过头来的卫宁。
不多一会儿,姬黄氏携两个媳妇以及大儿子姬天远入座,众人终于将视线集中在了桃花宴的主人处。
姬天远四十余岁,白面有须,在朝中只任一个四品职位,好在他们兄弟俩早已知道难以超越老父,所以一直以持重守成要求自己,名声与人缘都还不错。
“春风十里,桃花闻香津,才有贵客仙来,把酒言欢渡……”姬天远身上的文人气质比姬重山浓的多,身份不贵不轻,正适合主持桃花宴,他的话并不长,除了总结一下桃花宴历年的博彩出众之处,便是对今日宾客的溢美与感激,“我姬家多年来承蒙各位抬爱,才能有幸把这桃花宴办成京中一大盛会。还望今日各位能沐在这桃花之春,享缤纷醇和之乐……”
案上已经放了一盘四类鲜果,这时姬家数十名美貌侍女手托上等银盘鱼贯而来,又送上两碟精致的糕点。
“这都是新鲜做的,也得趁热吃才行。”姬黄氏笑眯眯地道,不待她多说,已经有贵妇开口问:“桃花宴上每年的糕点精致不说,口味与做法都是不凡,今年不知又是什么新说法?”
她这问的好似是姬家,但是参加过桃花宴的人都知道,桃花宴的第一轮考验这就来了。
“这枚黄色小点入口觉有细软甜丝在其中,可是腌制了的桃花瓣?”这桃花宴上入口之物都跟桃花桃子有关,一名连续六年参加桃花宴的三品官员夫人大胆猜测。见姬黄氏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将剩下的一半放入口中,满足的道,“这桃花丝甜而不腻,软而不绵,真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她打头,后面便有许多人依次评价起别的点心来,这厨艺是女人的专长,因此说话的多是女人,男人们最多报以一句“好心思好吃”。白瓷一边默默吃着,一边在心底摇头,大魏朝如今这种风气她可实在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竟做这些无聊事情,难怪官场晦暗如斯,而她父亲那般一心为民做实事的小吏却落得个抄家灭族的结果。
白瓷不知道的是,这桃花宴上有她一般心思的可不止一个,男宾里第二排中间也有个快要无聊的打瞌睡的人。
谢莳是听说这桃花宴上多的是才色俱佳的佳人才勉强来的,谁曾想要一直跪着不说,中间还隔了个屏风,什么佳人也看不太清楚。幸好七皇子自恃身份最终没答应他一同过来,否则只怕他又得赔罪。“哎……哎……”旁边的人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正是与他一道来的国公爷家的四公子,也算他的小叔子白景如,“你别这么明目张胆啊!”
谢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这尚未婚配的才子,我过来本就是凑热闹的,这热闹不好玩睡一睡都不行吗?”话是这么说,谢莳还是勉强坐正了身体,放下了撑着脑袋的手。不管如何,如今大魏朝风气如此,前两年他没成亲还能任性的四处胡玩不理这桃花宴,可去年年底这媳妇一娶,今年就被老丈人给指派到这里来了。谢莳睁大了眼睛往对面瞧,受距离和屏风所挡,对面那些脸看的都不甚真切,甚至都看不清楚到底是成婚的妇人还是未出阁的小姐。
“你别着急,等会儿会有机会的。”白景如见谢莳睁着眼使劲看的模样忍不住就要发笑,顾及旁人才勉力咽了回去。谢莳也不恼,嘟囔道:“算了,看也白看,我反正也没机会……”妻子是国公家的嫡孙女,如果一进门头两年他就敢纳妾的话,估计不能活着出国公府大门。不过既然一会儿才有“花”可赏,谢莳也不打算傻傻地等在这里,正打算借“尿遁”出去透透气回来直接“看花”,姬老夫人一句话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瓷儿,你说呢?”姬黄氏将目光转向了白瓷。
白瓷心中微叹,在心底迅速计算比较。她不能太得罪姬家,尤其是在对方主动示好的情况下,但也不能太出风头,免招人妒。眼见着姬老太太把第一个“机会”抛过来,白瓷思虑一番,觉得这第一题算是风险最小的。姬黄氏没有指明自己身份,居然叫了一句“瓷儿”,那么旁人就免不了以为她跟姬家有什么关系,所以就算答出来了,很多人也会以为她早知道内里乾坤。
“瓷儿人笨,本不觉得这糕点有什么特别,刚才经各位夫人姐姐们一提点,方才窥到一点精妙,觉着这糕点才更美味了起来。”她先谦逊一番,又夸了别人,才继续道,“老夫人非要让瓷儿给大家介绍这最后一点精妙之处,瓷儿其实只是占着一个名字优势,如若说的不尽不实,还望老夫人提点,诸位海涵……”她拿起那装糕点的四瓣素色碟,指着它道,“如今不管是皖窑还是汾窑晋窑辽窑,所产瓷器的釉料配方多为常见的石灰釉,长石釉,铅釉等等,但是今日桃花宴上所用的各类瓷品,釉料颇为特别……”白瓷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以下,“乃是真正依古法比例制成的天然草木灰釉,当然,里面也掺了桃树灰。”
此话一出,伴随在姬黄氏自得面容的是众人的惊叹声,有人问道:“这瓷盘色泽润丽,怎么会是草木灰釉?”这草木灰釉乃是有瓷釉史来最早的一种釉,之所以现在不被各大窑炉使用,主要是因润泽度的不足以及多年来工艺改进不断改进,早已产生更多更好的釉料配方。现在偶尔有人想用天然草木灰制釉,可配方比例不当,给瓷器上釉后根本不可能如眼前这般明润可人。如今大魏朝达官贵人们崇尚古风,这种号称天然草木灰釉的瓷器自然成为许多人眼中的真品,开始追问姬家是否有专门的窑炉生产这种瓷器,想专门定做一套器具。
谢莳隐约见那“瓷儿”说完便坐了下去,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瓷器的赞美和讨论中,他听着声音觉得像白瓷,可又想不明白白瓷怎么会出现在女宾当中?自称“瓷儿”这是不愿承认自己身份吗?
“我知妹妹不愿出头,只是如果一直这样,姬家是否会有想法?”身后灵芽低声提醒。方才在后院姬黄氏故意给白瓷漏了草木灰釉的底,在宴上引她来说,用意不可谓不明,然而刚才白瓷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帮姬家来解释的意思,不抢任何风头。但她今日如果一直如此,刻意收敛,只怕会引姬家不悦。对灵芽来说,白瓷代表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兰苑,如果因为这件事得罪姬家,引火至兰苑,那是她万万不想看到的。临行前宋十娘嘱咐的是看好白瓷,不要在宴上失了脸面,可不是要“无视”姬家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