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龟嬷嬷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特意泡了小时候她爱喝的花茶。海蓝捧着杯子,杯中一点雾气升腾起来。她大量着四周,客厅陈设未变,依旧是一张茶桌,两把矮脚凳,墙上两颗极大的夜明珠莹润光滑。除此之外,再无旁的东西。里屋不知道变了没,小时候海蓝常在里面玩耍,她记得屋子中有一张大床,一面镜子。龟嬷嬷怕她打碎了镜子,只许她在床上乱滚。一时之间,海蓝幼时的记忆纷至沓来。
龟嬷嬷慢吞吞地在对面的矮脚凳上坐定,依旧慢吞吞地伸手去倒茶。海蓝忙帮她倒好。龟嬷嬷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慢吞吞地弯成一根根细面条。她慢吞吞地喝着水,道:“那两百年的事情还是没想起来吧?”
海蓝点头。不由得记起上次和奶奶前来,龟嬷嬷问她的话来。当年,龟嬷嬷道:“你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那时,她还小,四百岁的她刚刚换好牙,说话还带着丝稚气:“将来,长大成妖,然后渡劫成仙,接替奶奶成为蚌王,然后修炼成神。”龟嬷嬷似是出了神,道:“成神之后呢?”海蓝被难住了,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求救似的看看奶奶,发现奶奶也一脸茫然。龟嬷嬷道:“这个不忙回答。我先问你,失去了这段记忆,你的打算可有变化?”海蓝略一思索,坚定地摇头。龟嬷嬷继续问:“那,失去这段记忆,给你现在可增添了什么愤恨仇怨?”如果她清晰地记得一切,记得父母是如何故去的,她必回报仇。反之失去了记忆,她倒是没了具体的报仇对象。于是海蓝继续摇头。龟嬷嬷笑:“那么,孩子,这个让你失去记忆的人是好人。”
等海蓝回想完,龟嬷嬷刚好喝罢茶,摆出了一副听故事的神色。
海蓝便把自己渡劫失去蚌珠,现在蚌珠失而复得,还有奶奶说什么动凡心的事原原本本地跟龟嬷嬷讲了一遍。
龟嬷嬷静静地听着,除了听不清的地方细细地问一问,其他不插一言,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睿智的眼睛,半阖着聚焦到海蓝身上,泛出一点亮光。
讲完,海蓝急于知道龟嬷嬷的想法,双眼盯着她,一眨不眨。龟嬷嬷却又慢吞吞地喝起茶来。
茶都喝淡了,龟嬷嬷道:“你还记得当年你没有答上来的那句话吗?”
海蓝一愣,本能地回道:“成神之后做什么?”
龟嬷嬷笑纹蔓延到整张脸上,重复道:“成神之后做什么?”
海蓝突然觉得龟嬷嬷就如一个看破万事的神婆,心中安定,只看着她如一只小丑一般跳脚。海蓝心里不免有些烦躁,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成神之后,法力高强,得了数万逍遥岁月……”
龟嬷嬷神色一正:“数万逍遥岁月如果没有缠绕牵绊的事来填充,也就如短短一天般平淡。你经常会恍惚地感觉记错了日子,因为每一天都是一个样子。而当年缠绕牵绊的事,那些烦扰的事,竟会成了之后数千、数万年的支撑和兴趣……”龟嬷嬷叹息着,站起身来,慢慢向里屋踱步。
海蓝呆住了。等到龟嬷嬷走进屋里,她才道:“那我该怎么办呢?”
龟嬷嬷的声音传来,似乎很远,像一根拉长了千百年的细丝:“有些事该怎么办便会怎么办的,你只需顺其自然。”
海蓝从龟嬷嬷的屋中走出来,看着门前长得凌乱的海草,忽然想起了奶奶。奶奶和龟嬷嬷都已度过了万年岁月,难道真的如龟嬷嬷所说,今日的牵绊是以后的支撑吗?缠绕她的无非有三件事,第一个父母是怎么去世的,是在战乱中刀剑无眼还是有人蓄意谋害?还有就是她当初的两百年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龟嬷嬷说,那个消去她记忆的人是好人,因为他也消去了她的仇恨,但是记忆本是她自己的,她有权利知道那是什么,而且她总觉得那两百年里发生的事关重大。最后一件便是她凡间渡劫的那段日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她渡劫失败、失去了蚌珠还受了那么重的伤?而那个让她动凡心的又是谁呢?
冥冥中,海蓝觉得这三件事是相连的,没准都是一件事引发的。这三件事烦扰了她许久,她没有丝毫头绪,不过如今,海蓝感受着身体内蚌珠浑厚的灵力,心思很快聚焦到了一个人身上,起码蚌珠的事倾墨一定知道。海蓝突然觉得眼前的事没那么让她心烦意乱了,而一件件清晰起来。
顺其自然。海蓝默默念着龟嬷嬷的话,加快了脚步。
二
赤妖在太华山靠近山脚的地方发现的六角蛇妖的洞穴。洞口被乱石和杂草掩盖着,赤妖前几次在这里找过许多遍都没有发现。这次要不是因为六角果而确定六脚蛇一定在这附近,她也不会怀疑这里。
这个黄衣六脚蛇妖唤作棠儿。如果不是看到了她,小红蟹一定不会认为果敢和怯懦能够在一个人脸上天衣无缝地结合地这么好。赤妖拉了棠儿和小红蟹一起坐在木屋前的石桌旁。
赤妖:“你怎么藏在那里?山上有木屋,你怎么不上来住?”她拉着棠儿的手,甚为亲热。
棠儿拘谨地答道:“圣女,我……我……六脚蛇族只剩下我一个,我实在是……实在是害怕。”她没拉着赤妖的那只手微微地颤抖,似乎是强力忍着恐惧。她的头低地很低,额前的碎发挡住了深沉的眸色和一泫暗光。
赤妖听了圣女二字,心下不由一颤。六脚蛇族与赤妖向来亲厚,蛇族人都以圣女来称呼赤妖。当年太华山上,圣女令出,一呼而万应。那些前来叫阵的天兵天将都没他们气势如虹。只可惜……赤妖一面回忆,一面心下唏嘘。如今只剩她一人,身后百万兵都已成了过往,连最亲密的四大将:鬼将龍斗,天将碧狸,嗜魔还有擎督也都被天帝各在不同地镇压。赤妖的神色暗淡下来。
小红蟹倒了杯茶给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那么害怕:“棠儿,圣女如今出来了,虽然日后还未保证,但是目前,你大可不必这么害怕。”
棠儿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些莫名的情绪,一手抓了浅黄色的裙摆,裙摆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全是手抓出来的皱纹。黄色的皱纹仿佛秋日里洒落在地的菊瓣,随着棠儿微微地颤抖。她喃喃:“是了。我也不能这么一直害怕下去,我还要报仇的。我不能这么害怕下去,我要报仇……”她一气说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也缩在椅子上,成了小小的一团。
小红蟹看着棠儿恍惚的神色,对着赤妖摇了摇头。棠儿太脆弱了,风吹就要折的娇花茎杆一般。当年的那场几乎灭族的大战,对她影响太深刻了,已经刻在了骨子里,难道她就如一只惊弓的鸟一样过了这许多年?小红蟹又想起海蓝的父母,他们不也是在这战争里丧了命?他突然很想恢复记忆,想知道当年那场战役打成了怎么满目疮痍的模样,给这么多人留下了再难恢复的创口。
而这个战争发起者——赤妖,小红蟹看着她的红衣在阳光下越发艳丽,仿佛当年血洗太华山时流淌的鲜血。她,小红蟹闭了闭目,她一定也没有料到这个阵仗会这么大,为了他,漓昭,她把她的所有全压上了战争这个赌局。
她输了。输了人,输了朋友,输了骄傲,却没有输掉心气儿。现在她又挣扎着,挣扎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在爱情里,她简直疯魔了。
三
海蓝到玉海的时候夜幕便降下来了,等到了海草殿已是完全黑透。海草殿门前挂着两颗硕大的夜明珠,台阶下种着星草,星草上的小白花都开了,随着海水一晃一晃地泛着夜明珠洒下的光。
海蓝走进大门,本想偷偷遛回自己的屋子,只听得前厅里奶奶声音严肃:“过来。”
海蓝听出了奶奶声音里的不愉,想想自己早早出去在外面混了一天才回来,不由得挂上最无害的笑容,奔了过去。到得前厅,海蓝见奶奶一身正统的蚌裙,不由诧异道:“奶奶,今天来客人了?”
奶奶瞪了她一眼,端起一旁的茶:“刚才感受到了些气息,我以为来了贵客,便整装相见,没想到是你。”
海蓝继续嬉皮笑脸:“奶奶,你还不认识我的气息吗?什么贵客不贵客的。”
奶奶茶杯往桌子上一掼:“平时你的气息我当然认得出来,可是,今天,你身上有龙气!说,哪来的龙气?”
海蓝被茶杯的声音唬了一跳,龙气?她身上有龙气?海蓝不由得想起早上碰上的那只醉醺醺的怪癖龙,和那个缠绵的吻。一点红色慢慢从耳根蔓延到脸颊,海蓝站在奶奶面前,头成了一颗西红柿。
奶奶瞥了她一眼,心里明白了几分。她白着脸,砰地一声手拍在桌子上:“跪下!”
海蓝顺从的跪好,心里琢磨着那个吻应该不会沾多少龙气,能让奶奶察觉出的龙气大约是那颗蚌珠上带的。在找龟嬷嬷之前她看过那颗蚌珠,珠子不是纯正的雪色,带点淡淡的金色,一定是怪癖龙修炼过这颗珠子,甚至这颗珠子可能在他体内待过一段日子。
奶奶心里却仿佛风雨欲来,对于龙族,她是有心结的。平时,她早就叮嘱过蚌族各个部族,对龙族要足够尊敬,但是也仅止于尊敬。当年要不是龙族挑走了她的儿子和媳妇去对抗赤妖,去参加那场大战,她也不会落得如孤家寡人一般。虽然她知道,天帝下了一众妖神见赤妖必诛之的命令,她也知道赤妖搅得天下不宁,需人人诛之,可是她还是无法就这么眼睁睁地这么心中平坦地接受失去两个至亲的结果。后来,龙王从赤妖手里救出了她的宝贝孙女海蓝,也算是让她对龙族的情绪收敛了一点。
然而,现在,她的孙女又和龙族有了牵扯。她怎能不揪心?孙女是她的王位继承人,是蚌族唯一的公主,更是她仅有的亲人,她心里莫名地有些担忧,甚至有些害怕。低下头,看着跪得规规矩矩的孙女,心里又软下来。孙女在凡间发生的种种,玉海神君都跟她说了,她的孙女对****这么地执着,万一和龙族真的……奶奶叹了口气,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跟海蓝开口。
奶奶摸了摸海蓝的头,声音温软下来:“起来,去你屋吧,我也要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