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淅淅沥沥,一架牛车在乡间小道上慢慢悠悠、吱吱嘎嘎驶过。虽是花红柳绿的时节,却总显得有些沉闷。驾车的乃是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车上三个年轻小伙,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稍大者断了一臂,另两个却只十五六岁,满面愁容。
这正是杨泊安一行人,葛仲华处理了杨知客、葛氏夫妇后事,一把大火将诺大的杨府烧了个干干净净。古城里有人说,杨府主人得罪了天上的仙人,仙人降下了天罚,也有人说看见了天上有仙人打架,殃及池鱼才把杨府给烧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杨泊安当日被葛氏封穴闭神,醒来后双亲尽亡,从此孑然一生,虽尚有两位师兄,更新认外祖,却终究难以平复失去双亲的苦楚。他父亲有四大弟子,当夜为引开敌人,必先、秋明二位师兄以身犯险,多日来葛仲华虽多方寻找,依旧了无踪迹,多半已然丧生,又添了他的悲伤。
葛仲华爱女新丧,本就闷闷不乐,见外孙杨泊安郁郁寡欢,惹人可怜,更加愁闷。想着爱女临终前心心念念幼子安乐,需得想法子让他高兴才行。是以雇了一辆马车,既不赶时间,又不图行程,跟着风景走,前方哪边景致更好,便往那边去。
不过葛仲华却不知三小皆伤感于亲长之殇,哪里有心情去欣赏美景。赵飞鸿、李武二人唯一念想便是跟着老太爷学好仙法,为师傅师娘报仇雪恨,杨泊安却尚迷迷茫茫,不知所措。
葛仲华神通若玄,却收拾不了三个小伙子,一时无计可施。
这日,一行人路过一处小镇,飘着毛毛雨,天色也暗了下来,葛仲华回头见三小蜷缩在车厢里瑟瑟发抖,道:“咱们还是找一处客栈休息一晚可好?”三小一如既往不答话,葛仲华亦一如既往回身将牛车靠在一客栈旁,接下三下,抬头看名字‘东来客栈’,心道好兆头,牵了杨泊安的手便进了门。
客栈里小伙计正愁近来生意清淡,见有上门生意,三步做两步上前招呼,道:“几位客官请,可不瞒几位客官,就这罗平镇前后十里,就咱一家客栈。若是错过了咱们店,那今晚可得露宿街头了。”他不待葛仲华几人反应,已然一长串把这罗平镇方圆几十里介绍个干干净净了。
葛仲华见三小未有不喜,摆了摆手,道:“行了,四间上房,好菜好饭上来便是。”小伙计闻言,也不废话,答一声好嘞,您跟我来,吩咐后厨收拾菜肴,便引着几人往楼上走去。
三小与葛仲华相处时短,接触不多,多日来少有交流,得了小伙计指引,一言不发各自一言不发径直上楼,葛仲华亦不搭理,免得尴尬。唯有杨泊安是不是回头望一眼门口处一小女孩。
小女孩跪在道旁,前方横卧一中年人,一动不动,应是死了。她身侧插一竹帆,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大字——卖身救父,情形极为凄惨。杨泊安见此,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
他的一举一动尽在葛仲华眼底,葛仲华心头大石稍稍一松,暗道:这孩子几日来如游魂一般,毫无生气,今日见了这女孩儿才有了些人气,或许乃是转机亦未可知?嘿嘿一声冷笑,顺口问道:“小二哥,你这生意还做不做?门口放置死人,哼,可不是霉气堵门吗?”
“客官,您大慈大悲,见谅则个,”小伙计脑子一转,便接话道,“这也是情非得已,那死人从前乃是本店负责洒扫的杂役,头两天得罪了路过的一位老大人,给挨了两拳,竟一命呜呼归西了,那老大人杀了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孤女无依,也真是可怜。”
葛仲华怒骂一声‘狗东西’,一甩袖当前上了楼,未走两三步,便听见身后外孙杨泊安羞涩的声音响起,“外,外祖。”心道有戏,停下脚步,道:“何事?”
“孙儿,孙儿想买下这位姑娘,不知,不知外祖可否应允?”杨泊安不敢抬头看葛仲华,只低声说道。
“哼,”葛仲华冷哼一声,笑道,“买个累赘回来干甚?若是你有力搭理,买了便是,何必问我。”随手从腰间掏出一定银子,扔给了小伙计,又喝道:“且令人料理了那死人,莫扰了这好好的生意。”
那小伙计接过了银子,掂了掂,躬身谢道:“您老这真是活菩萨,小的代夭夭谢过您啦。”夭夭是那小女孩的闺名,小女孩素日跟着父亲乞食于浊世,每日对小伙计大哥哥、大哥哥亲昵的叫着,乖巧可爱,是以小伙计才容忍小女孩陈尸多日,当然,尸体久置门前对客栈的生意也有很多影响,他这一声谢亦不仅仅为了小女孩一人。
待领了四人进房歇息,小伙计便下楼安排诸事。杨泊安记挂着那小女孩,到了晚饭也没甚胃口,葛仲华虽叫了他下楼,他没吃两口便又自上了楼,心事重重。直到掌灯时分,毫无睡意。
隔壁葛仲华神识一扫,便知杨泊安尚未安歇,窃笑道:这孩子的性子倒是与我颇为相似,这才真真是葛仲华的外孙嘛。他虽是如此想,口中却道:“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明日若无精神,如何赶路?”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一时之间竟有七八道神识扫过,猛地一起身,神识回击,只觉那七八人皆朝东南方而去,吩咐三小‘早些歇息’,便跟了上去。
杨泊安听得外祖吩咐,不敢违逆,自熄了灯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眠,过得半个时辰,又起了身点起烛光,听着外边小雨逐渐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打在飘窗上,想起从前母亲总会在这个时辰给他添加被子,不免滴下泪来。
一阵寒风吹过,忙拉了被子披在胸前,长出了口气,道:“爹爹、娘亲,我会快乐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默默关注我,看着我,可是人生还有几十年,我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这时,门外却传来低低的脚步声,随即一阵敲门声,“公子爷,可歇息了?”是小伙计的声音。
“没有,进来吧。”杨泊安抹了抹眼泪,说道。
小伙计推门而入,后边跟着那丧父的小女孩夭夭,见杨泊安坐在床头,呵呵一笑,道:“公子爷,小的见您灯还亮着,特意带夭夭来见您。”
那小女孩夭夭才葬了父亲,脸上还挂着泪痕,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待小伙计问安后,叩头道:“夭夭谢过公子爷大恩大德,公子爷是天上的神仙转世,将来还上天做神仙。”她话里傻里傻气,却一片坦诚,柔柔的称赞声听得杨泊安赧颜一笑,颇为惭愧。
那小伙计却回身敲了敲她脑袋,道:“胡说八道,平白的咒公子爷,还望公子爷念她年幼,莫要见怪。”
“无妨,你先带她下去歇息,其他的事明早再说。”杨泊安说完,便躺下身子,不再理论小伙计二人。二人也知趣,自退了出去,关好房门,道声晚安。
杨泊安睡至中夜,忽听得耳边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初时尚不以为意,一个翻身继续睡觉,接着这啜泣声却没完没了,他不堪其扰,立身而起,一推开门,只见那小女孩夭夭伏在门边,瑟瑟发抖,两手抹着眼泪,却如何也止不住。
此时夜雨渐歇,淡淡的月华照射在小女孩脸上,是如此的令人怜爱,杨泊安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夭夭的脑袋,道:“夭夭,你是叫夭夭吗?”
“公子爷,我,我是夭夭。你才买的夭夭。”小女孩不知所措,止住哭声,抽噎答道。
“你也想你爹爹了吗?”
“嗯。”
“我也想我爹爹了。”
“公子爷的爹爹不是就在这儿吗?”
“不,他不是我爹爹,他是我外祖。”
“公子爷的外祖真年轻,比我爹爹还年轻。”说到她爹爹,小女孩眼泪又滴了下来,顿了顿,又道:“我真想再看我爹爹一眼。”
这样的情形何其相似,就在数日前杨泊安他自己的父母也凄然离世,其时他尚有外祖在侧,而今小女孩夭夭却这样无助,他不愿别人再有他那样悲痛的遭遇,拉起小女孩道:“不若这样,咱们现在去看看你父亲如何?”
小女孩夭夭抬起头,眼神迷茫,见杨泊安回身披好外衣,拿起灯笼,牵着她的小手便走,耳听得似乎他在说‘你还记得你父亲葬在哪里吗?’心里一阵心花乱放。
二小乘着夜光,踩着雨水,支着一把小灯笼,循着小女孩夭夭的记忆,颤颤巍巍直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一处山脚下,夭夭叹了口气,道:“公子爷,我爹爹便埋在这山上。”
杨泊安借着隐隐月光,见山坡上野丘无数,感伤道:“你爹爹马上便会化成一抔黄土,我爹娘也会这样。”扔了灯笼,拉着夭夭的手,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上去。
只走到一盏茶功夫,夭夭便忽然惊讶地道:“奇怪,这么有这么多花?”一眼望去,尽是花海,万紫千红,各色各样的花朵争相绽放,简直美不胜收。
“这些花有何奇怪之处?”杨泊安问道。
“下午来时,这里尚一片空旷,只短短几个时辰,却开出这么多花来,可不是奇怪。”夭夭已没有起初的胆怯,轻声回道。
杨泊安闻言,上前两步,摘下一朵来,放在鼻前竟是奇臭无比,立即随手一扔,长吸了两口气,道:“真臭,咱们快走。”
夭夭本欲上前摘下几朵,一听此言,立马断了这心思,心道:“真是可惜了。”便引着杨泊安上了山,又一盏茶功夫,便到了她父亲坟前。新坟初垒,却已被花海掩盖,于哀伤中似散发出重生的喜悦。
杨泊安见夭夭跪在坟前,眼里泪水又在打滚儿,甚是可怜,想起头几日看到子渊先生书中的一篇故事,恰好拿来安慰安慰小女孩,便道:“夭夭,你听我说,你不要哭了,你一哭这些花就要凋谢了。”
“为什么?”夭夭抹了抹眼泪,奇怪道。
杨泊安摘起一朵花来,道:“你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开出这么多花来吗?”
“不知道。”
“哈哈,那是因为老天爷觉得你爹爹活着的时候积善行德,所以待他死了,便引他上天成神仙去啦。你看这些花臭不臭,便是老天爷降下用来吸取你爹爹的凡人浊气的。”
“爹爹才不臭,公子爷你真聪明,我爹爹有一次说见一个老乞丐没饭吃,就给他饭吃。”夭夭听到杨泊安这样说,联想之前他爹爹做的善事,已信了九分。听说他爹爹臭,也鼓起勇气直接反驳。
杨泊安自不会与她计较,嘿嘿一笑,道:“那是,那是,你爹爹不臭不臭,香得很嘞。”扔下手中的花朵,想着故事里万千花朵中有一朵却是清香宜人,又上前摘了几朵,却都是臭的差点把他背过气去,不免嘀咕道:“原来子渊先生也会骗人的。”
要要见他尽摘些花放在鼻前闻了又扔,扔了又摘,乐此不彼,问道:“公子爷,你喜欢我爹爹的臭味吗?”
她一席话说得杨泊安一怔,忽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似乎是他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了,良久才喘着粗气回道:“夭夭,你不知道,你爹爹成神仙了,却想着要留些仙气给你,好让你长命百岁,是以有一朵花却是最香不过,你知不知道?”
夭夭惊得睁大了双眼,回道:“是这样吗?那夭夭要把它给公子爷,公子爷是好人,将来也会做神仙的。”言罢,也上前寻找那沧海一粟。
不过二人直找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曾见到,倒是一鼻的臭味令人生厌,连夭夭自己亦不免埋怨爹爹凡俗之气太重,臭的熏人。杨泊安眼见得花开无尽,若是这样一朵一朵寻下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了,想到书中写着:鼻非鼻,眼非眼,我非我,人非人,天地非天地,阴阳非阴阳,曾经即将来,不覆心中明。暗道:“子渊先生学究天人,此言大有深意,我何不闭上眼以心去感悟?”
他沉下心来,闭上眼睛,放慢呼吸,渐渐觉得自己如同生在一片虚无之中,天地万物尽为无形,跟着书中‘下善若体,中善为神,上善为心,以万物养体则成魄,以灵气灌神以成精,以阴阳化心以成道,恒有天地,若有己……’的法门引气生精,发觉前方一处耀眼的光明,璀璨夺目。
夭夭见他忽地发神,忽而又一笑,问道:“公子爷,你怎么了?”
“我似乎已经知道了你爹爹把东西放在哪里了,跟我来。”杨泊安一语未毕,已然朝着西北方向直行了一里远,见前方却是悬崖峭壁,与自己感觉之处颇有不同,再次宁心静气,不过多时,又是一笑,直踏步上前。
夭夭见状,忙上前一步拉着杨泊安衣襟,喝道不可,却被杨泊安带着,亦上前了一步,只觉脚下踏实,心里竟害怕起来,这里实在太过诡异。匆匆过了悬崖,来到对面,一眼望过,仍是花海,绝望道:“公子爷,咱们不要仙气了,好不好?”
杨泊安莞尔一笑,揉了揉她脑袋,道:“不怕,不怕。”弯下身子,将脚下一朵紫色七瓣花摘下,四周花海瞬间消逝,陡然露出满山片野坟堆来,一声阴恻恻绝望凄厉的怒吼声传来,“是谁坏我好事?”二人不禁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