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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世事无常迷黑白 人生惊变是朝夕

诗曰:

日暮沧波百里斜,楚天接岸更无涯。

千帆过往凌烟渡,几树枯荣绕腐鸦。

世外清光仍满地,山前流水屡沉沙。

人间未忍回眸事,散入秋风作荻花。

惊变前夕,正如山雨欲来,秋风满楼。

秦军士气如虹般攻破五城后,与楚军的战局诡异地僵持起来,数攻无果,分外胶着。就像肆虐的秋风,虽然来势凶猛,但卷来卷去总在几片凋零的落叶间徘徊着。

继屈子之后,白起与楚襄王不知所踪,项燕与青如为寻这二人,自然亦不知何之。唯有仓浩然与百里冲寒隐约现其踪迹,然这踪迹终归是不为世人所知的。

这便似极了一盘棋,每一枚棋子明知道彼此互有关联以及自己身处的位置,却偏不知操棋手以何等的用意与方式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而它们又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又怀着什么样的使命。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局或已终结,或尚未开始。

那日不知二人处了多久,只知林间始终有一局棋,仓浩然与百里冲寒相对而坐。

仓浩然悬白子而道:“此若白起。”语罢落子。

棋局如世界,下子荡乾坤,虚空中仿佛荡开了无数涟漪,穿越了层层界限,于是百里冲寒定睛看去,转瞬千里一念间。

齐国国都,临淄。

秋晨的淄江,溶溶的秋波,安安静静地环绕着临淄流淌。两岸参差的垂柳轻掩着入城的稷门。

稷门下,立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的两鬓似乎因沾染了秋晨的霜而更白了些;他的面容似乎因高大的城门遮蔽朝阳而蒙上一层阴影;他的身形似乎因进出城门络绎不绝的人流而摇晃……但他的眼睛依旧雪亮,他的肩膀依旧宽阔,他的双手依旧有力,他的身影依旧高大,他的脊梁依旧笔直。

他身上的吞云蟒依旧驰骋在云端。

人屠白起。

他竟到了齐国。

他盯着悬在头顶的“稷门”二字,微笑道:“稷下学宫…终于到了。”语声中似乎舒了口气。下一刻,人已没入了如洪的人流中。

稷下学宫处稷门之东,为齐威王所设之官学,用以聚集人才。直至今日,已成为天下学术、诸子百家争鸣荟萃的中心。稷下学宫最为鼎盛之时,汇集天下贤能之士多达千人,几乎容纳了诸子百家的各个学派,可谓博大精深,当之无愧为战国学者之圣地。

而今,稷下学宫前门可罗雀,冷清得很。

白起静静地站在宫前,凝视着这无数学者向往的圣殿。稷下学宫不算巍峨,甚至不高耸,连通向殿内的青石台阶也仅有五十阶不到。但在它面前,白起心中兀自升起一种渺小感,越站得久,这种感觉便越强烈。

白起感觉它是有生命的,似乎吐息着一种情怀,任何人沾染到这样的气息,都会心甘情愿地低头。他第一次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并不是因为眼前的学宫,而是因为里面的人。

现在还留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他钦佩。

白起一步步踏上台阶。他似乎是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他的双手只握过剑,只舞过戟,身上沐浴过的鲜血能将整条淄江都染红,他却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他轻轻推开了门,步入学宫。

身后秋风满阶,清扫了他的足迹。

闭门的刹那,学宫内响起一声钟鸣……

啪,白子落在天元处。

百里冲寒收回目光道:“你很推崇他。”

仓浩然道:“身为统帅,临阵离营,身为秦将,却救楚兵,身为长辈,托孤六尺,身为人屠,冷酷无情。上忌而人畏,世谤而无敌。”百里冲寒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他极不称职。”仓浩然微笑道:“这才是他最称职的地方。”百里冲寒不禁问道:“何解?”仓浩然叹道:“他的目光早已不在这棋盘上,他在打量那些下棋的人。”

百里冲寒若有所悟,亦叹道:“是个人物。”

仓浩然继而拊膺一叹:“人往往将看不到的东西认定为太过遥远,而不是归结于自身的短视。毕竟命运二字太过飘渺,无形无影却分明紧紧揪住人心。”仓浩然顿了顿,道:“但它怎么也揪不住两种人的心。”

百里冲寒略作思索,便答道:“不信命,已认命。”

仓浩然点了点头。

百里冲寒复问道:“白起是哪种?”

仓浩然笑道:“白起哪种也不是。前者乃故作洒脱,后者为谋求妥协,然而白起却是知命而无畏。众生如棋,可他偏要从棋盘上弹起,去打弈者的眼睛。命还不及揪其心,他便抢先去揪其命。”

百里冲寒一想到芸芸众生碌碌向死,偏有一人抬头要去摘星换斗,不禁有些佩服,赞道:“好个搏命之人。”

仓浩然亦点头称是,道:“先前我拜访屈子,曾谈到白起。屈子说白起曾有一言于他。”

百里冲寒问道:“何言?”

“大丈夫若能慷慨赴死,死无葬身之地亦何惧之有。”

百里冲寒闻言,突然豪饮一口,旋即放下酒壶,面色肃然,片刻后,手拈黑子,不言此子指谁。

但二人都知道,这是指楚襄王。

黑子,落。

黑白生化,乾坤盘动。

楚国郢都,凤凰台上,夕阳西下。

秋风残,吹残了夕阳,吹残了黄昏,吹残了飘摇的凤凰台。

夕阳残,残得就像烧红的铁炉,烧得日暮的苍云如烟一般扭曲,挣扎着就像人心。滚烫的夕阳渐渐落下,继而滚动在山棱上。远远看去,托着夕阳的那一排远山,黑得就像燃烧殆尽的灰。于是夕阳渐渐没入灰烬中,仅剩的昏黄的余光,给凤凰台镶了一层微亮的金边,便似点燃了一盏残灯。

残照着未央之时,未央之处,未央之人。

没人知道楚襄王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座高台,一座连自己都很少上去的高台。他不仅很少去,而且从来不一个人去。因为他只要一个人待在上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一个只在他梦里出现过的她。随后孤独与遗憾便会蔓延至他身上的每一寸,随着凋零的风,狠狠撕扯着他的心。

但这个因秋气残败的黄昏却因楚襄王的独自登台而变得陌生起来。

王独登台,静坐而思,动情以歌。歌曰:

“长路无所导兮,问浮生而何在。

茫茫兮逆旅,失姱梦兮无以托怀。

神驰而意乱兮,渺姑射而成沧海。

登凤台以眺目兮,抚孤桐以长哀。

操琴无以言兮,歌阳台之云雨。

凰兮无奈何兮,浴火终予尘埃。”

楚歌凄怆凤凰台,凤去台空作废垓。

歌声断时,他便静坐在凤凰台上,遥望着望不见的巫山。虽然晚风仍在狠狠撕扯着他,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才能更贴近巫山的云、巫山的雨和巫山的人。

楚襄王原以为他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他似乎也确实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否则如何能凭三年死关便成就一身通天修为?高手往往耐得住孤独与寂寞。通天的手段亦都是从煎熬中打磨出来。然而世人崇拜强者,只因他们的风光与传奇。但世上又有几个人看到过他们的痛苦与悲哀。更别说去了解他们孤独而又强大的心。

也许一个人可以忍受十年,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孤寂。

但是一千年一万年呢?那时他若还活在世上,还能忍受么?

楚襄王扪心自问。酸涩的心跳声告诉他,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楚襄王蓦地便摸到了那朵瑶花。触手那冰清的玉质,使其格外心安。犹记得第一次摸到它时,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也是这样美得令人心颤。

“吾瑶心在,梦入玄冥,不论生死,不舍古今……”

此后二十年来,襄王每夜便做着同样一个梦,梦见一个梦一般的女子,常伴他左右。梦中的女子很朦胧,如烟似雾,蔽月遮云,却有着特别真实的美。只因这美早已渗进了襄王的骨子里,相思的煎熬啃噬着他的骨髓。梦中授业为恩,常伴此身为情。

然而这三年来,楚襄王再也没梦见过她,只是那声音还萦绕在他耳畔,他甚至感受得到她那吐气如兰的香气。每每这时,楚襄王便只能睹物思人,聊解相思。

他摩挲着瑶花,隐约感觉到,这朵瑶花似乎多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时刻在召唤自己。他心知瑶花身上产生的他所不知道的某种变化一定和洞庭一战有关,但洞庭那一战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脑子里根本是空白的。

或许他该去做一件他该做的事。不管梦中的女子是人还是神,她们能有多少年华来等待心中的人?等待最是残酷,相思最是断肠。楚襄王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巫山看一看。看那梦中的女子是否每夜都在云梦台上静静凝视着他。还是说,她早已不出所料地回归了天界,从此天人两隔。

但襄王毕竟是襄王。

天下未净,修罗将至,楚国尚有万里河山。

楚襄王忽然垂下了头,摩挲着凤凰台的石面,它所连接的正是楚国的山河。他不禁回想起往事来:少年时,为父王分忧,入齐为质;而立之年,楚国丧君,他玄功小成本可逍遥自在,却舍弃重拾的自由,毅然肩负起楚国权力的担子;三年前,得知阿修罗界入侵,闭死关提升修为,宁负千古骂名,演了一出放逐屈子的戏码,更使一巫术操纵之木偶玩弄荆楚庙堂……只为了大局无缺,人间不毁。

但他承受了太多,这一生很少为自己活过。

“天下苍生与寡人心中执念又孰轻孰重呢?”楚襄王明白,这是他始终绕不开的选择,是他心中的障。

黄昏阒静,万籁如幻,楚襄王仿佛听到了烽烟四起,天下震动,仿佛听到了喊杀震天,血浪翻涌。他微眯着眼,仿佛看到了山河破碎,仿佛看到了危楼崩摧。他明白,做选择的时候到了。

楚襄王霍然起身,眼中已闪动着光,骄傲得就像一头凤凰。

他看到了风,看到了云,看到了山,看到了夕阳,看到了黄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夜,还看到了,他自己。在他眼中,再残败的光芒,此刻也是他浴火重生的太阳。

他决定上巫山,了此残愿,做个了断。哪怕他明知相见渺茫,早对阿莎娜迦言明了破天之语。但了断之意,表明他终究选择了天下苍生。

秋风满台,吹熄了这盏微亮的灯,夜色终于还是来了。

这夜黑得就似落在南方星位的那枚黑子一样。看着这枚黑子,仓浩然和百里冲寒均沉默良久。

“若非此情此景,你我身处,我绝不信宿命二字竟有如此伟力。”百里冲寒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来。

仓浩然亦叹道:“我等时刻为挣脱宿命而战,却不想到头来,还是被宿命套在了命轮中。时至今日,我还真有些挫败感。”百里冲寒忽爽朗一笑,拍了拍仓浩然的肩膀,道:“三弟何必妄自菲薄,三界今日局面,你功不可没。”

仓浩然摇头,只道:“愚弟也不是贪功眷名之徒,人生在世总得活出自己的路。”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用手指了指地,道:“终生被天妖地魔所制,又岂是道理。”

百里冲寒哈哈一笑,手指棋盘道:“下棋。”

仓浩然拈起一子,正欲落下,却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东南方。他很快回过头,却举子不定了。

百里冲寒看着他道:“你的心终究还是乱了。”

仓浩然沉默,旋即道:“我虽无愧于天地,无惧于神鬼,但一想到宿命如此,便不得不念及她。”语罢,落一子在东北星位,道:“青如。”

然而棋盘纹丝未动,静若止水。

百里冲寒道:“既然你担心她,为何不去看看她。”

仓浩然道:“我不能。”

百里冲寒盯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敢。”

仓浩然苦涩一笑。

百里冲寒摇头执黑,落在先前白子右侧,道:“你心思已如麻,力有未逮。若不能快刀斩去,这阿修罗界与人间之角力,单凭我一人根本就推演不出来。这两天若白白浪费了,我们的时间便更拮据许多。”那黑子正指项燕。

仓浩然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道:“以前总听人说起‘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最近这段时间我才想明白,也不是非要逞强争狠,去做那英雄豪杰,到底是时势造就,还是造就时势,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百里冲寒眉宇一轩,喝道:“沧海横流又如何?你忘了你洞庭斩死魔所言了么?”

此语如当头棒喝,仓浩然霍然惊起,心中翻滚,最后朗声道:“只愿此岸彼岸再无分别!”语毕,对百里冲寒深深一拜。

百里冲寒托起他双臂,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欣慰,不禁暗叹道:“孽缘似火,情障如魔啊。”念罢,复与仓浩然入座。

时光如水,逝者斯夫。棋盘渐渐丰满,二人随着推衍,也渐有头绪。此刻天元处白子旁已有两黑子相夹,百里冲寒复落一子在其旁。顿时三面成围,白子已险。

“阿莎娜迦勇武有余,智计不足,舍琉璃心机沉厚,却难堪大任。唯有她,明姬,必是白起死敌。”百里冲寒看似随口之语,却对阿修罗诸女了若指掌,如数家珍。

仓浩然道:“但结局你我早已知晓。不必担忧。此番你我来此,却不能忘了这个人。”语罢落一白子于楚襄王身边。

“宋玉。”

乾坤盘再动。

神秘小楼,漫漫子夜。有人的地方便有相思;有相思的地方便有小楼;有小楼的地方必定“有人楼上愁”。秋风最吹不断的便是愁。子夜更是一个愁眠的时刻,一个人既然愁到了子夜,说明他旧恨未尽而即将再添新愁。

宋玉正独坐小楼。他确实是一个如玉的男子。温文尔雅、卓尔不群、文采风流、英俊潇洒,用这些词中的任何一个来形容男子都是莫大的褒扬,却偏偏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然而他此刻却唯有借酒消愁。他喝得不多,并不代表他酒量浅窄。因为他再也不打算用酒来浇愁。而是用血。

楼上开着一扇窗,透过窗子,遥遥地可以望见隐在夜色中的凤凰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脸阴沉得可怕。仇恨可以令人疯狂,也可以令人毁灭,不同的是仇恨只令自己疯狂,却可以令别人毁灭。

宋玉起身,向阁楼走去。他推开门,里面满满地堆着竹简,全是宋玉的得意之作,其中蕴含的文章精气沛然不绝。然而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些竹简,而是中间的一尊大大的火盆。

宋玉要烧掉它们。因为欲毁灭别人,往往从自己开始。

那神情惨白得吓人,胜过盘中白子百倍。

百里冲寒收回目光,道:“算时间,他们也应该快到了。”

“在巫山做个了断吧。”仓浩然正襟危坐,眼中精芒如剑。

于是落子,乾坤盘动。

长江水畔,巫山之边。

楚人好巫,亦善巫。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将这绵延起伏得如跳巫舞的山川唤做巫山吧。《山海经》中曾有言:大荒之中有山,巫山者。巫山之西有黄鸟,黄鸟善巫,以玄蛇为卜。这段描述更给巫山蒙上了一层神秘奇异的色彩。

毗邻巫山峡口的山川里,有点点疏疏的几桩小村落,零星散落着,如浮在池水中的碎萍,虽未遭受战火纷扰,却是说不出的清冷寂寥。

陷入山内最深的小村子名巫溪村,因巫山上淌下的一条小溪将其贯通而得名。全村不过五六户,皆以樵猎为生。

巫溪村说是村子,然挨家挨户隔着不远,顶多就算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大院子。村口有扇柴荆支起来的小门,门畔植了两株桑树,一棵老槐,虽因秋气凋敝了一些,却也还算枝叶繁茂。

此时将近正午,秋日尚好。这棵老槐树下一左一右分别蹲着一男一女两名稚童,约垂髫年纪,正玩耍嬉戏着。

“无邪哥哥,还是这一棵桑树长得最好了。娘说小鱼如果乖乖听话,上面就长好多好多桑果果。可是小鱼每天都很乖啊,为什么还没长呢?”女童斜仰着头,鼓着脸,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呆呆地望着旁边那一蓬茂密的叶伞。天真的孩子却不知道现在已是秋天,果子早就结过了,只能熬过寒冬,等到明年春夏。

“笨小鱼,我娘说了,我什么时候会写家乡字了,什么时候才结果子叻。”男童一边说着,一边用柴枝在泥土上比划着,字形虽然歪歪扭扭,写得却极是认真。

“哼哼,我才不笨……”小鱼扁着嘴,哼了两声,瞧着无邪写字,转而央求道:“那无邪哥哥快点学嘛,好不好?小鱼好想吃桑果果。上次结果果的时候,娘生病了,爹爹忙着照顾娘,还要出门打猎,只有回来的时候才得空偶尔给小鱼摘一点。”说着说着,嘴又嘟了起来。

无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赧道:“呵呵,小鱼别急嘛。我…我现在才会写几个字呢。”小鱼挪着脚步凑了近来,无邪便用柴枝指着地上歪扭的字说道:“你看,这个字是…是‘宋’!这一个字呢,是‘人’。”

无邪写了一上午,便是写了“宋人”二字。

“送…人…是送给谁啊?”小鱼用小指头拨了拨面颊,很是不解。无邪指着“宋”字说:“小鱼真笨,不是送人啦,娘说这是我们的家乡。”

小鱼急得小脸通红:“小鱼…小鱼,真的不笨啦……”她抿着嘴,忽道:“咦?无邪哥哥,家是娘等爹爹回来的地方,是小鱼睡觉的地方。那,家…乡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家乡啊…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娘也没告诉我。不过我想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从来都没去过呢。”

“很远很远?有开满小花的山坡远么?娘每次都不让我去那里玩,说太远了……”小鱼指着村口蜿蜒、没入山间的小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息了。

无邪抬头看去,见小鱼正呆望着不知去向的小路怔怔呢喃:“爹爹好久都没回来了,他去的地方会不会也很远,是不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了……”说着说着,连语气也渐渐湿润起来。

无邪心中一黯,他自是知道爹爹也许久没回来了。这个村子里的男人每天都要外出打猎砍柴,维持生计。只是最近不知为什么,鸟兽绝迹,鲜有收获。于是他们的父亲叔伯们给家里留足粮食后,便决定入巫山深处看看,几次下来收获颇丰,又这样安定下来。只是进得深了,路程远,几天几夜不回来都是常事。

无邪和小鱼之所以每天都在槐树下玩耍,或许便是因为“槐”本身就是望怀的意思,人们常常站在树下,怀念远方的亲人。

无邪心中不禁念道:“难道爹爹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去找我们的家乡了?”可怜的孩子却不知道,宋国早就被灭了。这乱世中流离失所的人早已数不清。万幸的是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家。

整个村子里就他和小鱼两个小孩,感情甚笃。他不忍小鱼难过,连忙起身拉着小鱼的手,轻声安慰道:“小鱼,别难过啦。墨叔叔和我爹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桑果子长熟了,我给你爬上去摘,管饱!”

“嗯,无邪哥哥不许骗小鱼。”小鱼点着头,只是一双圆圆的眼睛已然泛红,让人既怜惜又心疼。

“嘿,放心好啦!”无邪拍着胸脯,看着小鱼只觉胸中满腔的怜惜上涌,忽地灵光一闪,对小鱼道:“小鱼,想不想去看满山坡的花?我带你去。”小鱼的眸子先是婉然一亮,随后却摇起了手,道:“无邪哥哥,还是别去了吧,我娘说不让去的…”

无邪道:“小鱼不是想看花么?”

“嘻嘻。”小鱼脸上微微绯红,羞赧说道:“小鱼…也不是想看花啦,上次爹爹回来给娘带了一朵小花,红红的。娘戴在头上真好看,小鱼…小鱼就…就也想要一朵。只是爹爹忙,每次回来都好累,小鱼就没跟爹爹讲……”

无邪听罢,对小鱼道:“小鱼你等着。”语毕将柴枝扔在地上。小鱼瞧去,见他已然匆匆跑至屋前,伸脖子朝屋内打望了一圈,随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片刻后,无邪出了屋子,手中多了把匕首。他来到小鱼跟前道:“小鱼,我去给你摘一朵来。你在这等我吧。”说着就要离开。

小鱼先是一愣,连忙抓住了无邪的衣角,怕屋里人听见,于是小声说道:“无邪哥哥,不要去啦。我娘说外面很危险,婶婶要是发现了会生气的。”小鱼说得煞有介事,虽然渴望拥有一朵花,但是不想无邪冒险。

无邪摸了摸她的头,道:“放心吧小鱼,我娘正休息呢,我很快就回来。说不定还能碰见爹和墨叔叔,你瞧,我带着剑的!”说着又拍了拍胸口,隔着麻衣摸着那把所谓的“剑”。

小鱼心头忽地一暖,怔怔地松开了手,等回过神来,无邪已然跑远。望着无邪的背影,桑树下的小鱼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无邪出了村子,一路朝那开满花的小山坡去了。村子鲜有人至,周围更是荒无人烟。不是无邪胆子大,毕竟他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皆因近来周遭鲜有野兽出没,他才敢只身前往,为以防万一,便带上父亲赠予的匕首。

兵荒马乱的年代,只有手中的武器最给人安全感。往往人有了安全感,便有前行的勇气。不过,或许让无邪鼓起勇气前行的并不是那叫做安全感的东西,而是小鱼的眼睛。里面有一种令人振奋、不忍拒绝的光,叫做希冀。

村子尚在外围,与鹭起的山川离得不近,然远远望去,只觉巫山渺渺,宛如仙乡。墨色是巫山的主色,亦是这方楚天的颜色:青山如笔,云雾为墨,幽幽浸染。青山之上,碧树之间,是云起雾落,是轻霓淡虹。

静谧的巫山,怀匕的男童。

然而无邪并不知道,不远处隐在云雾间的一方危崖上,有两双眼睛正看着他。若有凡人在此,定会以为这两人乃是这巫山中的仙人了。

楚襄王与宋玉。

楚襄王依旧披散着头发,但却换了一身玄色的袍子,其上绘有点点云斑。全然便是这巫山的颜色。这衣服他已收藏了很多年,却从未穿过。因为只要这衣服穿上,就代表他卸下了王权的枷锁。

反观宋玉,静静立在襄王身后,丰神如玉,气态潇洒,一如往常,却不寻常。反而,却更可怕。

楚襄王忽然道:“在这乱世中,人命固然如草芥,家乡却更似琉璃。虽然易碎,但总能在梦中有个美好的回忆。”

宋玉沉吟道:“但人也不能总是沉浸在梦中,梦毕竟是虚幻的,容易消磨人的志气。子渊便从不做梦。”只是他心中深深知道,他有且仅做过一次梦,或许那并不是梦,而是一次永远的痛。

楚襄王摇头道:“不做梦不见得是件好事。真正的梦并不是虚幻的,不仅不会消磨人的志气,反而更能激励人的勇气。真正的梦是一种希望。就好比这两个孩子,居然相信乖巧与习字能让桑树结果,在我们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个梦能让他们坚定地努力往前。虽然等待是漫长的,但这个梦终究会实现。说不定某天他们抬头的时候便能看见满满一树的桑葚等着他们去摘。”楚襄王说到这里突然会心一笑,因为他来此也正是要去追寻自己的梦。他忽然觉得孤身犯险的无邪与自己何其相似。

宋玉听罢,躬身一礼道:“子渊受教了。”

楚襄王遥望着小村子,道:“在这乱世,能有个家已算不错。虽然关于家的说法众说纷纭,却都不如那女童的话来得温暖。”他瞳光一转,遥望着巫山深处,心中暗道:“她是不是也在等我回来?”

楚襄王眼神渐悲,忽仰天一叹,心中苦笑道:“寡人纵为万乘之君,坐拥着偌大楚国,却连个家都没有。”楚襄王继而看着一路小跑的无邪,缓缓道:“只是可惜了。”

宋玉一时也不知楚襄王叹在何处,问道:“大王可是叹惜这孩子并非楚人?”楚襄王并不作答,转过身来,道:“子渊,此处虽然尚在巫山边缘,然你观今日之巫山有何异样?”宋玉一怔,目光一扫,忽沉吟道:“此时当午,而这林间却安静得过分了。”楚襄王点头道:“只因这巫山外围现在连一只飞禽走兽都没有。”宋玉微惊,神念细细探查一番,果真如此。他心中一亮,对襄王道:“莫非是巫山深处出了什么变故?”

楚襄王沉声道:“极有可能。”

宋玉叹道:“大王恕子渊愚鲁,子渊还是不明白大王之言可惜在何处。”楚襄王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你之机辩,怎能猜不出来?”宋玉亦笑道:“子渊请大王提点赐教。”

楚襄王笑容一整,叹道:“寡人是可惜这名为‘无邪’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如今凶禽猛兽全然消失,对他来说毫无危险可言。你可明白了?”

楚襄王竟是为无邪遇不到危险而感到可惜,这究竟是何道理?

宋玉却点着头。他毕竟聪明过人,此番微微提点,瞬间便明白了缘由,只听他道:“如今山中无险,他此番行程虽然安全,却容易滋生他怠慢之心,以为这山中并无危险,勿须过于小心谨慎。他日猛兽若去而复还,这孩子便极难逃得性命。今日这孩子若遇险,大王可随时救下,而因遇险其警惕之心却并不会减少,日后若再度出行密林中,必定更加万分小心。此二者结果虽然一样,但是影响却天差地别。大王便是为此而可惜吧?”

楚襄王叹道:“知我者子渊也。”

宋玉忽然长跪拜下。

楚襄王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宋玉朗声道:“大王见一稚子,而动恻隐之心。为何不见我楚国万千子民处猛兽之围。如今强秦虎狼之师未退,修罗之劫又即将到来。到时我楚国百姓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大王于心何忍哉?”

楚襄王脸色微黯,却道:“子渊你先起身罢。非是寡人不管不顾,而是这些天来眼见之景象,寡人为之思索许久。白起与屈子似乎已成协议,另有定计,寡人虽然不知其部署,却隐约能猜到七分。至少寡人能确定,此番劫数中,屈子处处安排,只为顾全大局,并未倚重于寡人。不过屈子行事之分寸,你也知晓。只是寡人心愿未了,大劫之前必入巫山一趟,若能活着回来,定当为劫数尽一份力。”楚襄王衣袖一抬,宋玉便从地上弹了起来。

楚襄王继而道:“子渊,你大可不必跟寡人来的。寡人已有预感,此次巫山之行,极其凶险,就连寡人都未必有把握能活下来。你若想通,可随时退去,寡人并不怪你。”

宋玉朗声笑道:“大王可莫要看轻了宋玉。正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宋玉为人臣子,怎可退缩!”

楚襄王哈哈大笑,道:“有卿如你,快慰平生!”他语声一顿,才道:“不过,若是你活着回来了,你得答应寡人一件事。”

宋玉肃然道:“大王请讲。”

楚襄王不禁莞尔,道:“不是什么大事,说起来这孩子乃是宋国遗民,与你我颇有缘分。若是你能活下来,便请你好好教导那个孩子吧。”

宋玉却没想到楚襄王对那个孩子这般青睐,应道:“子渊领命。”楚襄王点点头,飞身没入层层山林间。宋玉紧随其后,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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