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桃没死，被隔壁村的寡妇收养了。
念桃可是黑灯村里拔尖的美人，美得让人惊心动魄，魂不守舍。村里白发飘飘的爷们见了她，胡须都要颤几颤。念桃长到十八岁时，娘就对她说，闺女呀闺女呀，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呀可要在古村这条路上走得稳稳当当，切不可像娘一样，被你那个负心的父亲抛弃，落下个清汤寡水的日子。念桃顿时便开了泪闸，奔流不息。自从念桃睁开眼睛，便没有看到父亲。念桃淌着两条细细小溪，像两束挂面，白云蒸腾，对娘说，萧山对我好，我没看错人。
和萧山相爱仿佛是多年遥远的往事了，萧山走的那天晚上，月光银湛湛的，晚风摇曳着婆娑如梦的梧桐，夜气清瑟冰冷，蓝阴阴的。
念桃轻轻柔柔地抚弄着手腕上翠绿透明的镯子，像抚摸恋人的长发，鼻腔里垂吊着涕泪的酸楚，惆怅迷惘。萧山，我等你回来娶我，让今夜的月光作证。念桃细长的睫毛扑朔扑朔像只小飞虫，月色将念桃的脸绣出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象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球，陈旧而迷糊。她眼井里的清水一扭一扭地流淌出来，每一寸都是鲜亮苦涩的，冒着白雾般的热气，将念桃的思绪飘得老远老远……
念桃与萧山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两小无猜。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过家家，萧山扮演丈夫念桃扮演妻子，念桃成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上学路上挂着个小小的花皮书包晃呀晃呀！老长不大的样子。萧山总会在放学的路上铃铃铛铛地在念桃身边驶过，远远地从前面停下来，左顾右看，确信四周没人，便朝着她努努嘴，上车吧！快迟到了。念桃羞羞答答地坐上去，不敢吭声。
一路上萧山不停地按着车铃，发出一串串悠扬动听的音符来，似乎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萧山的身后坐着念桃。萧山偶尔会恶作剧地将自行车使劲地晃了晃，把念桃惊得一乍一呼的，坏坏地笑道：小媳妇，吓着了吧，要不要我给你压压惊。习惯了萧山的自行车的铃声，每当听到街面叮铃叮铃的铃声，念桃总会不由自主回过头，闪烁着焦灼热烈的目光，寻找人群中的萧山，竟是小鹿撞入怀的慌乱。
“小媳妇”的头衔，还是一块冰糖给哄出来的。童年时，家里穷，念桃偏又特别涎。小时候，因她从没有吃过奶粉，在母亲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地上打滚，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那个昏昏入睡的中午。萧山拿着一块冰糖在念桃眼前晃来晃去，故意将嘴巴弄得咂巴咂巴地响。想不想吃，好甜的冰糖呀！念桃？念桃馋得直流口水，当然想吃！她响亮地回答。那你做我的小媳妇，好么！我才不干了，你又矮又丑，又没钱，念桃学着大人的口吻老气横秋地回答。萧山似乎愣了愣，不做我的媳妇，就没有糖吃，那我给别人吃了。喂，肥肥，你肯不肯做我的媳妇，我给你吃，他朝着另一个女孩子走去。念桃一看就急了，终于抵不住糖甜滋滋的诱惑，哭得直打噎：“我愿意做你的小媳妇，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萧山一听乐开了花，转过身，连忙把冰糖塞在念桃嘴里，但还是没有放开手，叫我一声：老公，萧山嘻皮笑脸，猫儿闻了腥似的。念桃咬着半块糖，上下不得，便脆生生地叫了声：老公。孩子们轰地一声全笑开了，拍掌跺脚的，哦哦哦，哦哦哦，念桃做了萧山的小媳妇，念桃做了萧山的小媳妇，哦哦哦，……，直把她羞成了大花脸。叫、叫、叫，你们谁敢笑她，看我不揍扁你，萧山伸出拳头，青筋鼓鼓的，恶狠狠地示威道，孩子们一轰而散。
等到孩子们都走光了，萧山嘻皮笑脸道：念桃小媳妇，什么时候嫁给我？念桃一本正经地说，等我长大到22岁，我就嫁给你，但我要穿红裙子、戴红盖头，还要用八台大轿抬，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行，行，到时候，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但，你现在要给我亲一下，就一下，小媳妇。萧山边说边将臭烘烘的嘴凑过来。我不……我不……念桃假装哭丧着脸。不行，做了我的小媳妇一定要亲的，不亲就不是我媳妇，萧山也犟了起来。亲左脸还是亲右脸，还是亲嘴巴，萧山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念桃迟迟不回答。萧山不由分说在念桃的左脸上，叭叭叭，清脆利落。念桃的脸火烫火烫，像被黄蜂尾后针蛰了似的。远处围观的孩子们一个个笑得在地上打滚，她羞得直想尿裤子。
从那以后，萧山俨然成了念桃的模范丈夫，处处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新娘。时而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块水果糖来，在念桃面前晃一晃；时而一瘸一拐地向她走过来，不用猜念桃便知道他一定又是带小玩意给她玩了，可能是捡来的或者是从孩子群中抢来的东西，怕被人发现，反正也不知它的来由。每当萧山手捧着宝物郑重其事地交给念桃时。念桃便是满心欢喜，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大眼睛衬映地亮闪闪。少不了，要示范性地啃他几口，以示奖赏。
念桃渐渐地长大了，少女的情思也变得羞羞答答。看着书，心神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萧山的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恍恍惚惚的。晚上，念桃悄悄地缝一个小沙包，第二天下课后再悄悄地塞给他。生日时，把妈妈煮的红鸡蛋塞给他。念桃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妻子。每当鬼鬼祟祟地做完这些事，念桃在心里刮着自己的小鼻子道：羞羞羞，咋变得这么恬不知耻。
萧山的家门口，有一口古井，叫黑灯井，它因黑灯村得名，曾被老人赋予神秘的色彩，说他是巨龙的化身，是大水龙王冲成的庙，谁家死了人，总会去那儿朝拜。井旁流淌着一条清澈如玉的小河，它隐藏着念桃心底一个秘密，不曾言说。
每天放学后，倘若俩人不是一道回来，念桃便会在井边等萧山回来，卷起裤边，在小河里寻找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挑出来，再用石头整整齐齐摆成五个字，萧山我爱你。往往字尚未摆完，萧山就回来了。念桃慌慌张张用脚将石头踢得远远的，萧山诧异地看着她，河水哗啦哗啦地淌过凌乱的石头。念桃佯装着要回去，脸涨得通红，小辫子一甩一甩的。
小媳妇，再玩会儿，我带你去捉小鱼儿，喂猫猫。萧山放下自行车朝念桃走过来。“不许过来，你要是过来我就不跟你玩啦！”，念桃假装哭起来，呜呜咽咽的，边哭边扭着屁股，别哭别哭，再哭我叫我家叭儿狗咬你屁股。念桃和萧山就在这一惊一呼中度过了他们的中学时代。念桃沐浴在爱情的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在她的发梢中颤抖……。
月光中闪烁着银鳞，念桃仿佛做了一场梦。萧山看着发愣的念桃，说，念桃，你在瞎想什么呢？像个木头人似的。把念桃带回到了现实。
萧山搂着轻飘飘的念桃，身子似乎要从衣服里蹦跳出来，有着不着边际的虚空，念桃，我去了南方，挣够了钱，咱们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八抬大轿把你抬进我的家门，我要让你做世界上最美丽最贤惠最宝贝最幸福的妻子。
念桃的鼻子酸溜溜的，喉咙处像梗着一枚青涩的杨梅果，涎出新鲜干净的泪来，温柔悲怆。突然，念桃开心地笑了，月色中的笑容温暖纯真，像块水晶钻石，明晃晃地镶嵌到萧山湿漉漉的生命里，寂静如水的月光反衬着念桃如花似玉的脸。隔着多年相爱的路往回看，此时离别的月亮比以往的月亮大、圆、白，它是欢愉的，也是凄凉的。
千叮咛，万嘱咐，萧山去了南方，念桃的母亲却病倒了，这一病便再也不能起床了。夜深人静时分，念桃嗅着柚子般寒香的药汤，听窗外沙沙坠地的树叶声，便觉得骨胳一节一节豁然空洞起来，风声呼啸而过，像空旷荒凉的隧道里驶过一列火车，寒嗖嗖地冷。
没爹的孩子更得宠。有一次，娘同念桃进城去看望一位远房亲戚。亲戚拿出香蕉招待她们。念桃从小很少吃到香蕉，她狼吞虎咽着。母亲慈爱地看着她，拿起一束香蕉，咬了一口，便若无其事地到里屋找开水喝。晚上回到村里，母亲从内衣口袋里拿出那束只咬了一口的香蕉给念桃。吃吧，好孩子，娘委屈了你，都是你那造孽的爹。那一刻，念桃抱着娘哭得晕天黑地。
念桃记得有一次村里破天荒晓放电影，大家都纷涌上前，将小小的屋子挤个水泄不通。娘，我要骑“罗汉”，母亲蹲下来，念桃骑上去。母亲瘦弱矮小的身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东倒西歪。念桃高高地坐在她的脖颈上，好不容易才挤到中间，便再也挤不动了。看了一会儿电影，便意上来了。娘，我要尿尿，娘——娘——娘，念桃用小手揪着母亲头发，在她的脖颈上像条蚂蟥一样地扭来扭去，近似哀求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母亲也着急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想杀出一条血路来，无奈人太多，挤了大半天，还在原地，倒挤出满头大汗来。念桃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哭起来。母亲忙哄她，别哭，别哭，你要尿就尿在娘的脖子上吧！尿哗啦哗啦地流了出来，一股尿骚味顿时充溢四周。幸好，大家正在全神贯注看电影，也没有谁留意她。
看完电影回到家，念桃怪不好意思地叫母亲赶快脱下衣服来洗一洗，母亲亲了亲她，笑着说：不要紧的，念桃的水香香的。母亲还故意把“尿”讲成“水”，念桃的眼睛湿润了，淋湿了五月的河。事后，念桃问母亲：娘，电影好看吧！你看那个日本鬼子被八路军叔叔打得落花流水，噼里啪啦，真过瘾。母亲一边点头：对对，是很过瘾。如今回想出来，念桃觉得自己那时候真傻，母亲被挤在里面，只能看到一片黑丫丫的脑袋，她哪里看到了什么电影。
母女俩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一路上磕磕碰碰搀扶过来。
两个月后，念桃的母亲安然地离去，母亲离去的那一天，天色阴森森地罩了下来，撒下天罗地网，将黑暗收拢。树林中的猫头鹰也不甘示弱地叫了起来。整个山庄都在低声哭泣。念桃看到悲风吹起，念桃带雨，一大片一大片在凄凄地凋零，它们瑟缩地做着冬天的残梦……念桃的心口涌上痛失恋人般的痛楚，尽是揪心、伤神。眼前出现一片荒烟蔓草，孤伶伶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徘徊，萧山也不知去向。
念桃还来不及给母亲订一口棺材，母亲便仓然地离去了，临走前，她淡淡忧郁地笑着，那目光亲切、遥远、却又陌生。念桃黯然伤神地打开朱红色的木箱，箱底上静静地躺着几张极少的零钱，在无声地哑笑着。念桃的脸上挂起冰冷的泪帘，结着薄薄的冰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