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舱室，待客之厅，潘闲坐举盏，侧首凝视窗外满月。其后不远，穆肃立于暗处。
白礼越走进客厅，抬手行礼，说道：“原以为教长所指，应王气引来尨鱦的是华罗，原来却是教长召来此灵物。得华罗介绍泥潍国特异体制，一国统领非但不能大权独揽，往往诸多掣肘。教长在毕钵罗执掌辰月教，于上各贵族多数是辰月信徒，于下辰月教以乐舞传教民间，教长之尊，尤胜泥潍国主。”
潘点头赞许，抬手示意白礼越坐到身旁，亲自濯茶递去：“楚王之聪颖也完全出乎我预料。中州之大，只能单一集权，否则无可行跨域治水、赈灾之政。然则此体制，经不起世代更迭，君王良莠不齐，庶民皆受牵连。以我泥潍国之小，将来却必成大国之胁。”
白礼越接茶举盏，诚心敬饮：“谢教长赐教。却不知教长引我上摩坷舰，是为了特意安排我承担谋害泥潍贵族之角色？”
潘笑：“因缘际会，实非刻意。楚王之星命，岂是我能左右。若不信星命，楚王清者自清，何须避难至此。若是信从星命，楚王必能兴王者之业，又岂会在我这小小船上停止旅程。”
白礼越道：“若是教长允我生离，岂非认可我易学占卦之准，甚于教长的策划安排？”
潘仍是笑：“楚王不必言语相激，我对楚王的欣赏乃真心实意。我的意图虽不隐晦，但也未料到楚王已知晓大概。你今夜若不来，就只能是我棋盘上一颗棋子。现在坐在这里，已经赢得我的尊重。”
白礼越继续追问：“教长会留那几个贵族悉数生还泥潍国么？”
潘收起笑容，肃然说：“问得好。杜卡特家的二个蠢物可以幸存，回去后必然会大肆传播同族被楚王谋害的消息，而尼拉家族也定会因无族人生还对他们生疑。无论如何，华罗因为维护你，想必会受贵族们针对为难。”
白礼越稍起怒意：“华罗并未参与教长策划，却并非懵然不知，只是不忍心猜疑教长。教长竟然忍心致他如此？”
潘抬手又濯一轮茶，说道：“华罗是我精心栽培的学生，我对他的期待，不是楚王可以想象。华罗智勇双全，统御水军无往不利，又重性情，泥潍国青年才俊皆以他为偶像。可是为将来大业，让各贵族与他保持距离甚至针锋相对，势在必行。今天他以为只是收罗几个亲友到麾下共事，将来利益冲突之时，他才会惊觉这些亲友，是各个贵族处心积虑安插，以备取代他。”
白礼越生出对潘高瞻远瞩的莫名敬意，说道：“如此我再无疑问。教长之高明，即使在你股掌之上，也感由衷佩服。如何处置，请教长示下。”
潘劝饮一杯，似是对白礼越愈发欣赏，不想他早早离开：“楚王是何时何处知悉我盘算，可否解我心头之惑？”
白礼越道：“教长无非是做个印证罢了。破绽之处，当然是因为思语。华罗已不惧尨鱦毒素，此事教长和穆当然深知，让华罗和几个贵族一起中毒，以华罗和教长的关系，必然可以为你们避开嫌疑。我们也绝非偶然经过尨鱦出没之地，毒素教长早已备好，只是让杜卡特家的幸存者们留下鲜明印象，认为行凶者是尨鱦出现后才取毒素，若是我不在舰上，也只会疑心凶手是二家贵族中人。无论如何，这些人注定生死在教长手中。”
潘语气稍沉：“我并非对人命麻木不仁之徒。只是这些贵族，相迫太急，得寸进尺，不容我退让。”
白礼越心中闪过履卦“履虎尾，咥人”的爻辞，继续道：“思语中毒必然出乎意料，穆只是全心照料却不搜查凶手，华罗也能察觉其中异样。因此，华罗这几天刻意留心维护我。今晚把他支开，想必也是用思语的安危做借口？”
潘说道：“穆确实不该乱了分寸。有我在此，岂会有被毒死之人。关心则乱，此情无可厚非。华罗已受穆之托，乘小船提前登岸收集药材，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再与你告别。”
白礼越不得不再赞：“教长高明。不知那剩余几名贵族，可否免其死路？以教长之能，必能以其他途径解决。此事实无关于我，但教长既从星命，当知不吉。”
潘终于沉默，片刻后有些黯然：“此事也非无关于楚王。廊道上的符文是我设下，明天只会有二名贵族幸存，我会以符文为他们重演，廊道只留下楚王活动的踪迹。今晚遇害的三人，当然算是楚王下的手。”
白礼越无语。
潘抬手招穆上前，吩咐道：“送楚王登岸吧，务必小心机密，确保楚王安全。”继而转向白礼越：“楚王请走吧，行李盘缠和些许礼物都已备好。我曾承诺安全送你到达雷州，登陆处已近雷州东岸南端迦陵兰港城，虽然用了不少机心，也不算违诺。迦陵兰港城与宛州临近，交通便利商旅众多，楚王可自定夺去向。”
白礼越起身，发觉竟然无法对潘有怨恨之感，辞别道：“与教长之心胸相比，摩珂舰确只是小小船只。教长心怀九州，我适逢其会也深感荣幸。就此别过，祈愿教长遂心。”
语出真诚，潘也无话可说。点头示意后，穆带领白礼越走出客厅。
潘转头继续观赏满月，忽然心生异样。移到窗前一看，白礼越一边沿舷梯行走，一边指节轻扣舱板、扶栏，节奏玄妙，舰上符文似也生出感应，幽然若光。待白礼越登上小船，立在船头，潘生出错觉，仿似漫天月光都集中成束，投在白礼越身上。
回过神时，小船已走远，潘发现自己脸上竟还凝固着喜出望外之貌。收拾心情信步走下舷梯，沿廊道向里进入三层舱室，口中念念有辞，双手手指曲张不断，所过之处，旁边客舱中三个微弱的呼吸永远停歇。
到了白礼越所居舱室门前，潘谓然轻叹。推门走进，却发现桌上用星命典籍长短搭配，横向摆出了一个坎离叠卦。以潘之方向，为上坎下离既济卦，六爻当位，诸事已成。但假若以白礼越立于对向看，却是上离下坎未济卦，“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六爻皆不当位，事未终了。三阴三阳，两两相应。主客可易位，又有同舟共济之象。
既济、未济为六十四卦之末，示以永不终结之意。潘心头明白，白礼越走出了潘的棋局，却于此又立一局。此人对所学极有自信，步步料先。既设新局，未必定论谁是棋子，谁主去向。
随着未济六爻辞在心中依次浮现，多年惯于谋定后动，潘此刻竟有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之情。对白礼越如何在这局内把爻辞所预引为现实，生出莫大兴趣。
“初六，濡其尾，吝。”
“九二，曳其轮，贞吉。”
“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
“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六五，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
“上九，有孚于饮酒，无咎；濡其首，有孚失是。”
雷州东岸南端，远处可见迦陵兰港城灯火闪动，摩坷巨舰已隐在远处海面。
白礼越与穆告别之余，对着穆的背影问起：“假若有一天教长和华罗所谋之事，会危及思语，你如何自处？”
穆身形停顿良久，终于摇舟而去。
海面上，似乎一声轻叹激起涟漪，向远处缓缓传去。
摩坷舰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