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让断霜道长伤心的女人,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女人出现在一个雪天,在两个藏僧的居所。
断霜排闼进入温暖的屋子,雪花被风带了几跟头。屋里有两个光着膀子的藏僧,还有个跪坐着的女人。
藏僧在忙活着烹饪,女人在喝茶。
两名僧人见了断霜,只是笑笑,继续烧水、煮肉、添柴。
断霜用拂尘掸了掸道袍上的雪,就在女人对面坐下。
藏僧端上热茶,扑鼻的酥油香。
断霜喝了一口,看对面的女人,冷艳孤傲,仿佛雪中的梅花。
藏僧端上一盘烤肉,没有筷子,女人拔出一把小刀,割而食之。
断霜直接用手取食,指头的油揩在道袍上。
“道长也吃肉?”女人开了口。
“和尚吃得,女人吃得,本座如何吃不得?”
“却吃不得这一盘!”女人将盘子揽到面前,独食不顾。
道长奇怪地看着她,此时,屋外的雪下得更紧了。
第二道菜是烤红薯,焦皮红心,吃起来有肉味。
断霜道:“大和尚倒是享足了口腹之欲!”
两个藏僧笑了笑,继续烧水、煮肉、添柴。
屋外的雪越发大了,女人吃饱喝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屋里的柴火很暖和。烧得乌黑的铜壶喷出如梦似幻的水雾,将女人缭绕住,逐渐勾出人的睡意。
藏僧食讫,洗手敷座,捻珠入定,也不管同室的男女。
断霜箕踞半躺,欣赏水雾中的美人。
“你还不走?”女人道。
“不走。”
“孤男寡女……”
“还有和尚!”
女人不说话了,白了断霜道长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颗金色的珠子把玩,忽然有人拍门,声大如雷,只听几个人嚷道:“开门!”
半晌,藏僧出了定,不慌不忙去开门,女人急忙将珠子收回衣内。
门开了,寒风卷着雪片呼呼冲进屋子,使断霜的拂尘打了个惊颤。三个白盔白甲的汉子堵住了大门,远处还有几个人牵着马匹。
为首的是个将军,黑皮肤、蒜头鼻,眼睛贼亮,蓄了山羊胡,他朝屋里扫视一圈,对藏僧道:“师父,打扰清修了!”说罢与左右二人进屋。
“将军有何吩咐?”藏僧操着一口怪腔调的汉话问道。
“讨杯茶,顺带借下锅灶。”
左右裨将不由分说,率人占领了灶头,烧火煮饭,洗剥路上打的野味。
藏僧上茶,将军就坐在断霜道长对面,女子一言不发埋头吃茶。
将军把配刀掷在桌上,问道长:“这位道长,我等捉拿盗贼路过此处,你可见到一个身形瘦削、黑衣红绦的人。”
“什么面貌?”
“不曾看清。”
“人都没瞧清,还找个毬!”
正在切菜的裨将停手骂道:“牛鼻子,怎么说话的!”再一刀下去切了半个指甲盖,裨将心里小小虚惊一场。
断霜道长也不生气,一手指着屋里的女人道:“黑衣红绦的人,这不是就有一个么!”
女人把茶碗一摔,粉面含威,骂道:“臭道士,本姑娘和你无冤无仇,干嘛冤枉人!小心割了你的牛鼻子!”
将军见这女子如玉似珏,自有一种英气,不同凡俗妇人,心中有了打算,便说道:“姑娘莫慌,这位道长是在说笑。”
女子的脸泛出红霞,冷冷哼了一声。
将军的随从手脚好快,不多久就整治好了几品野味,将军邀道长和女子同食,女子不理,道长却欣然上手,大快朵颐。
将军道:“道长不戒荤腥?”
“不戒!”
“爽快!”
二人正吃着,女子站起身准备开门出去,将军一把拦住,道:“姑娘稍待,还有话说!”
“你个丘八,我走我的路,你吃你的饭,各不相干,说什么稀奇!”
“姑娘要走可以,请把宝珠留下再走!”
女子一怔,随即笑道:“原来你早看出来了!”
将军餍足地笑了:“行军打仗,吃饱饭很重要,现在可以谈谈正事了。”
女子道:“这珠子本就是我的,你们这些山匪,先前抢了去,现在反咬一口,真是恬不知耻!”说罢欲破门而出。
将军的配刀不知何时已经飞到门口,啪的一下钉在门框上,刀刃寒光闪闪,横在女子胸前三寸处。
“留下珠子,放你走。”
女人无所畏惧,拔下刀,开了门,风雪扑面,寒流爽神。
将军终于动了真格,他从座位上跃起,倏忽已至女子面前。女子抬刀,将军格挡,女子挥肘、踢腿,将军一一化解,最后一把握住女子捉刀的手腕。
“你!放手!”
此时旁边响起了掌声,断霜道长拍手叫好:“好一幕‘霸王别姬’,就差一条乌江了!”
将军和女子同时瞪向断霜,当下只有锅里的水汽在动,藏僧兀自闭目打坐,哪顾这场争斗。
道长懒洋洋用拂尘赶了眼前的飞蛾,摊开右手,一颗金黄的宝珠就在掌心,整个屋子流光溢彩。
“宝珠!”将军和女子异口同声叫道。
宝珠不知怎么落到断霜手里,女子固然奇怪,将军也不知就里。
关于这颗珠子,自然有来历,说起来该是女子的东西,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只不过在路上被人瞧见,歹人动了心,既想劫财,又想劫色。好在女子功夫不差,保得自身周全,却没能夺回宝珠。后来宝珠被人辗转倒卖,到了义军统领手中。女子好不容易查到珠子下落,抹黑潜入义军大营,也是天缘凑巧,在中军帐里将宝珠取回,不过还是被军士发现,险些没有逃脱。军帅大怒,责令将军李闰田捉拿盗贼,务必出了这口鸟气。李闰田捉刀、捉女人,就是没有捉过贼,但既然大帅下了令,便只有遵命。李将军召集部属,即刻出发,寒天冷地,路上下了雪,根据目击者提供的线索,临时组建的这支“搜捕队”开始“捕风捉影”,丘八们个个心里骂娘。
断霜道长看着手中的宝珠,笑道:“好宝贝!二位说的便是这个?”
“还给我!”女子叫道。
断霜显然是不还的,李闰田将军也有些沉不住了。
李将军准备先讲礼,道长挥手:“将军莫来这套,本座也就看看!这珠子倒也值钱!”
女子也不说了,直接动了手,腰间拔出的短剑耍得呼呼响,眼看要削到断霜的鬓角。
“快还我!”
道长只是笑,顺便喝了两口茶,那短剑就是到不了他的头上,女子的利刃似乎无法挨近断霜的身。
道长仍然在笑,仿佛有些陶醉了,他知道女子的短剑不可能伤到他,然而他的后背竟然被人轻轻一拍,顷刻惊醒了。
“道长,您没事吧?”王仙儿拍了拍道长的后背,把他从对“远古”的回忆和叙述中拉回来。
王仙儿道:“您老人家的风流韵事,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酆都鬼门’的危局到底怎么解?”
道长将白眼一翻,不悦道:“本座说的和这大有关系!”
王寂惺道:“道长请讲!”
断霜从衣袋里抓出一把花生,一边剥壳吃,一边说道:“那李闰田将军便是当朝的太祖,后来改名叫李天元的,那女子便是李天元的圣德皇后。”
王寂惺和王仙儿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仙儿,你可知道这圣德皇后什么来历?”
王仙儿道:“听说是世家贵小姐。”
“非也!”
断霜接连吃了三粒花生米,口里嚼得喷香,眼波却有些忧郁:“什么贵家小姐,她……本是你的亲族,九木岭的守墓人!”
王仙儿倒没想到自己亲族中会有人当了皇后,根本就没有听长辈说起过,现在得知很是诧异。
王寂惺道:“造化,造化,因缘巧合如此!”
王仙儿道:“圣德皇后能解‘鬼门’的危局?”
“不知道。”
王仙儿瞪大了眼睛,心说道长怎么能戏弄人?
断霜又说:“那女人知道不少事情。”
“道长是让我找一个古人?”王仙儿问。
断霜微微翻出白眼,略带轻蔑地道:“本座也是古人,该死了不知几百年了!”
王寂惺道:“请道长明示。”
断霜丢了几粒花生给雪狼小白,小白跃起准确接住,一口吃掉。
“你们去皇宫里探探,或许有所收获。”
王寂惺拱手道:“请道长助一臂之力!”
断霜连连摆手:“不去了不去了,进去心酸呐!”说罢竟与小白飘然走了。
王寂惺和王仙儿愣在院子里,只看着一地凌乱的花生壳,他们不知道刚才不经意打断了道长美好的回忆,让老人家有些不悦,但误打误撞也将道长从后面可能催泪的回忆中及时拉了出来,算是功过相抵。
王家深宅的体量本来可以容下几世的荣华富贵,但世事往往不遂意,好的富不过三代,运气差的“一世而亡”,花开花谢不过转瞬,说来让人唏嘘。王老虎显赫一时,岂料到最后一家老小都沦为刀下亡魂?也算是老天开眼,给老王家留了一根独苗。
王寂惺向木主牌位又拜了拜,叹道:“走吧!”
二人别了宅子,自去与同伴会合。
一只近乎透明的蠕虫静静趴在斑驳的院墙上,头顶触角伸得很长,它探到了猎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