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要看心情,在强权碾压的氛围下喝茶要看胆量,既在重压之下喝茶,又给自己的大白狗喝茶,那就是种艺术了。如此潇洒随性,还带着“宠物”,那就只能是断霜道长了。“宠物”自然是小白师兄。这“名号”也就是个“名号”,不敢稍存亵渎之心。
断霜道长已经很多年没有到京师了,之所以来了,是因为他知道皇帝死了。来京师不是为抢夺“果实”,也不是为了吊唁,更不是经商做买卖,而是怀旧。薛月殁后,许多陈年往事总在不经意间想起,心头滋味千百,他想故地重游一番。在九木岭,他没有见到老友王一仙,只是应王仙儿所求,尽全力加固了袁冢的封印。他知道,封印终会消解,到时候的天下便更少了惹人怀念的人情味。他不想拯救世界,也不能拯救世界。他知道,自然有人能。
百年来,京城几经翻修,有些老店再也找不到了,大多时兴的铺子都不对他老人家的胃口。那个曾经与他把酒谈笑的“太祖”早已化为尘土,子孙绍继,延续百载。当初的“王气”不知道飘散到了哪里,如今紫禁城上空空虚得凄凉,气聚气散,缘来缘去,“成住坏空”,一切皆有定数。“太祖”时代的他,化名“卜安”,打过皇帝的屁股,摸过元帅的脑袋,留下一方自己雕刻的“金刚灵玺”作为纪念,临走时还在皇宫里的歪脖子树下撒了一泡尿。
道长又喝下一口热茶,远眺略显陈旧的皇宫“金顶”,思绪连篇。
页尔山上,王仙儿翻看完《李唐秘闻》,书中对袁冢和守墓一族的记录是能够与现实对应的,王仙儿感到很惊奇。那么对“鬼门”的描述是否属实呢?不得而知。这点线索实在不够“塞牙缝”。
葵公子找来阿赖耶商议,想请他护送山上兄弟前往京城,闹闹“节”,阿赖耶说可以让王寂惺去。葵公子想了一下,答应了,说这次的任务就是挑起京城内乱,加速政权垮台。阿赖耶对王寂惺说了,倒是撞了他的下怀。
京城曾是王寂惺的家,曾经有爱他的母亲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如今那里只有铁和钢,回去的意义何在呢?或许可以感受一下亲人的余温,再瞧一眼尚未走远的冤魂,不过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了,一抔黄土怎经得住思念。
木下三郎听闻此事,灵机一动,便怂恿王仙儿一同去,王仙儿不解,问其缘由,三郎道:“仙儿姑娘,在这山上等着可没用,书里的东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咱们还得从实际入手。”
王仙儿道:“京城还有什么价值?那里不过是一锅稀粥。”
三郎的八字胡上翘,笑道:“皇宫大内的秘密多着咧,‘文藏院’里的好东西,嘿嘿,据说极精极全,历朝历代的典籍、杂书应有尽有,分门别类,查找方便,这山窟朽洞里的书根本没法相比。而且,据我所知,皇宫里有九木岭的秘密,只不过埋藏得太深。”
“为何不早说!”王仙儿显然有些嗔怪三郎。
“没找到线索不能怪我三郎,三郎我可没打包票!”
于是,王寂惺、王仙儿、阿赖耶和木下三郎四人又结伴去了风雨飘摇的帝都。
三秦州,江有汜州牧本打算亲自“进京赶考”,但却被“石老爹”拦住了。石闵予说他自己去,谁也别跟着,他想去帝国的都城沾沾“人气”。江有汜不敢违抗,只好为“石老爹”打点些“干粮”,费了两把刀和不少柴火,世上又少了几个阴险狡诈之人。临走前,石闵予问道:“我们什么关系?”
江有汜道:“你是爹!”
石闵予笑了:“好儿子!”
有了阿赖耶的陪伴,大家省了许多脚程,避开了守门兵丁,“落”在城西草地上。
众人提前乔装打扮了一番,大模大样走在街上。王寂惺说想去老宅看看,阿赖耶说可能会有危险,还是别去了吧。
王仙儿一把拉住王寂惺的手,说道:“想去就去,别听他的!”
王寂惺被女扮男装的王仙儿拉着前行,街边群众见之,多以为二人乃龙阳之好,纷纷掩目偷看。四人经过一家酒楼,王寂惺记起是上回喝酒的地方,在最失魂落魄的时候,他借酒浇愁,听着老板唱戏,望着窗外飘雨。酒楼的老板有个小爱好,喜欢喝冷酒吃冷肉。店里的苍蝇总是在桌子上打滑脚。
王寂惺不知不觉进了店,店里没几个顾客,柜台后站了个女人,小二笑脸相迎,却不见了老板。
“老板呢?”
女人懒洋洋道:“我就是。”
“你不是。”
“我是老板娘!”
“老板去哪儿了?我想听他唱戏。”
“客官,听戏请去五彩楼,这儿可是酒家!”
三郎见这女人泼辣尖酸,气儿不打一处来,想动手教训她,骂道:“好个刀子嘴的泼……”话未说完被阿赖耶塞了一嘴筷子。
王寂惺道:“咱们吃点东西吧!”
小二上前招呼,赔笑道:“客官莫怪,我家掌柜因吃多了冷食,中风卧床,好些日子没来了。客官定与掌柜相熟,小的这就去为几位备好酒好菜!”
四人围桌而坐,一队千牛卫恰好从门口经过,锦衣黼黻,好不威武。
这时,坐靠窗的一位客人不知在对谁说话:“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众人都一惊,这话来得陡然而有力量,在天子脚下说出来,那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
店小二正准备去后厨,听那人说出这话来,一脸慌张,忙小声劝道:“客人可别胡说,最近时局紧张着咧!千牛卫都抓了好些人了!”
那人转过头,是个面团团的富商,腰间别着把折扇。
“无妨无妨!”
王寂惺起身,过到富商那桌,施礼道:“先生,有礼了!”
富商道:“哟,原来是小兄弟!”
三郎方才看清楚那人,笑道:“原来是王城主,竟在这里相遇!”
这富家翁便是唯心城城主王不留行。
阿赖耶邀请王不留行凑一桌吃饭喝酒,话及别情,还提到“炒心尖儿”的美味。
王寂惺问王城主来此何事,城主说谈生意。王城主问诸位所为何事,王仙儿也说谈生意。城主哈哈大笑,说句生意兴隆,说大家都是为了发财。
三郎问城主住哪儿,城主说自有住处,不必挂怀。
王寂惺坚持请客吃饭,众人相谈甚欢,都说今年收成比去年好。
吃罢饭,王寂惺和同伴约定时间地点,欲独自回老宅,王仙儿决定陪同。别过王不留行,王寂惺和王仙儿穿街过巷,来至王家宅邸,只见青瓦依旧,门墙斑驳,阴森森没有生气。悄悄询问左邻右舍,说这宅子本被籍没充公,赏给了达官贵人,但官老爷官太太没住几天就搬走了,据说是闹鬼,没法儿住。
推门,竟然开了,门栓有些涩。二人四顾,见无人注意,偷偷进了院子。
屋舍如故,井台留痕,画堂秋日鼠负暄,西厢昼夜惨呼号,不见了金檀珍具,离散了飞鹰走狗,空余弃簸废瓢,乱掷几本地藏金刚,果然一副萧条景象。
王寂惺将地上的几本佛经捡起来,抖掉灰尘,放入怀中。他沿着旧时记忆,亲身感受宅子的分量,仿佛看到父亲就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母亲在经堂礼佛,兄弟姐妹们在后院儿嬉闹玩耍。他眼眶湿润,想到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心中悲戚难忍。上次回家不曾为父母亲人祷告烧香,便匆匆逃离,实在有愧,于是他对王仙儿道:“我想去亲人墓前上香。”
王仙儿不赞同,她说:“凡钦犯受戮者,尸骸都由朝廷统一收葬,不立碑记,无法辨识。”
王寂惺道:“那我就在这里立木主吧!”
找来木料,锯为神主,上书罹难者名姓,旋即成牌立位。王寂惺寻得残香,将就点上,跪地祷祝:“不肖孽子王寂惺跪祷,晚来探视,心如煎熬,余违逆父母,抛家出走,罪无可恕,其后父亲大人蒙冤,家小罹难,余却苟活于世,既不能同赴黄泉,又无法报仇雪恨,余之在世,真如猪狗。今伐木立位,愿归魂有附,清香几缕,望稍慰亡灵。不肖孽子王寂惺自当图强,丰满羽翼,他日定剪除朝廷奸佞,报仇雪恨,以告慰亲众在天之灵!”
伏身九拜,清泪两行,一阵风吹进屋子,烟雾腾了起来。
王仙儿也拈香默祷,她闭上眼睛,睫毛长长的,一袭缁衣极雅肃,玉颜似秋桂,丹唇如珊瑚,浑身透出龙凤之气韵,便是红拂聂女再世。
“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连遭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避风波走入安乐窝,就里乾坤大。醒了醉还醒,卧了重还坐。似这般得清闲的谁似我!”
二人一惊,循声看去,断霜道长负手立于庭院,雪狼小白随侍身旁。
“道长!”
断霜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白师兄奔到王寂惺跟前,双眼如星,直拿脖颈蹭他,王寂惺一阵酸楚。
断霜对王寂惺说道:“看到你,我想到我那傻徒儿薛月。”又注视着王仙儿道:“看到你,我却想到另一个人。”
王仙儿问道:“谁?”
“第一个让本座伤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