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福州,紫禁深宫,宫女刚刚从皇上的内室端出一盆香味扑鼻的洗漱水,有个娇柔的声音在金屋里袅绕: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
皇上侧卧于榻,显得十分清癯,榻上坐了个唇红齿白的二八小道士在给皇上捶腿,一壁抑扬顿挫地吟咏诗赋。
“小清,朕极喜欢你的声音。”
“陛下过誉!”小清察看龙颜,关切地问,“陛下为何面有忧色?”
“小清,朕有些恍惚。”
“小清愿为陛下分忧!”
“朕的太子才五岁,什么都不懂!”
“郭将军兼任太子太傅,什么都懂!”
“小清,你不懂!”
郭将军五儿循例来向皇帝请安,同时汇报朝政情况,小清暂且回避。
皇帝又向五儿询问“金刚灵玺”的下落,郭将军说还没有消息。
皇上叹气,郭将军劝慰:“陛下不必担忧,灵玺虽然还没有下落,但王寂惺却有消息了。”
皇上问王寂惺是谁,郭五儿说他是叛臣王老虎的儿子,那只漏网之鱼。
“任凭五儿处理便是。”
郭五儿又道:“陛下,据下派千牛观风使汇报,各地均有天火出现,似为不祥之兆,草寇反贼也趁机而动,蛊惑民心者层出不穷。但好在千牛卫早早深入了地方,对全局已有掌控,陛下无需过于操心。”
“太子近来读书如何?”
“太子的功课大有长进,臣还安排千牛卫带太子到近郊观风,体察民情,太子大有收获!”
皇帝吃了一惊,突然从床榻挣了起来,锁骨处的皮肉深陷下去。嘴张了几张,没喷出一句话,又颤巍巍躺下。
“爱卿,太子年幼,还是少出宫为好,怕惊了风!”
五儿应诺。
待郭将军离开后,小清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继续为皇上疏通筋骨。
小清说陛下要不出去走走,外面阳光正好……
“这阳光正好,当负暄读书,喝茶小憩,才不枉费了青春!”济苍先生自王不留行的府邸出来,到东边凉亭与在外等待的海潮小和尚接上头,二人开始聊上天气。
海潮道:“先生为何想拉拢王城主?”
刘济苍摸摸海潮的小光头,道:“王不留行虽与罗文正不和,但仍是玉莲教的重要人物,长年‘割据一方’,钱粮充足,实力雄厚,就如财神爷一般。唯心镇的子民都是老王的属下,说起来还是玉莲教的分支,罗文正一直忌惮三分。姓罗的起先想收买老王,但是人家不领情,估计其中关窍与当年王防风的事情有关。老王一直在暗自发展实力,罗文正早就眼红了,恐怕早晚也会对他老王动手。收买不成,便毁灭对方,罗文正的手段老王应该很清楚,老夫我只不过当个药引子,谈不上拉拢!”
海潮道:“先生不是早已厌倦这样的争斗了吗?怎么又掺和进去?”
“眼见得几个三岁小儿玩弄天下,幼稚可笑,简直忍无可忍!起初老夫也想着算了,这一大把年纪,谁会听我这老夫子的教导,但现在目睹大厦将倾,心中难过啊!”
海潮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先生不插手倒罢了,您这一插手,可能变作‘村童闹学’的闹剧,徒增伤悲而已。如今天下狼藉,也是众生业力所致,非一人一力可以改变,既然这个世界‘坏了’,何不将其打破,重建乐土?”
济苍先生大笑:“海潮!你这话真有意思,若传到官府耳中,必将你当反贼拿了!”
二人戏谑一阵,相携而去。海潮说一路走来多见疫病,好在先生能治,这般“布施”天下才是真的有意思。
“哈哈,有意思!”王不留行对阿赖耶讲述的稀奇见闻大为赞赏,又与阿赖耶和木下三郎喝了几杯。王寂惺和王仙儿吃喝不下,坐也坐不住了,只想着早些离开这活地狱。等阿赖耶和三郎吃喝满足,四人谢了招待,出了城主府宅。王不留行说天色渐晚,何不留宿一夜,王寂惺再三推辞,只说要赶路,老王没法,便和管家送客至大门。
看着走远了,管家对老王轻声说道:“老爷,这四人来历不明,又是过路的人,干嘛如此重视?”
王不留行把团脸笑得更圆了:“你这老东西,眼睛花了!那年轻的男子不就是前些时候朝廷通缉的要犯么!只要是朝廷的敌人,也就是我老王的朋友,本城主最见不得恃强凌弱!”
王寂惺几人连辔而行,本想找间客栈,可走着走着就出了唯心镇。三郎叫苦连天,责怪王寂惺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的不止是王寂惺,三弓山上,曾大当家正在背地里数落罗军师:“不找个正经的老婆,就和丫鬟厮混,现在可好,丫鬟都怀上了!”
大当家高高坐在交椅上发火,老宋站在下面又继续一五一十讲述罗军师的近况,从小宋怀了孩子到罗文正晚上喜欢磨牙以及大便之前喜欢在马桶里铺上一层知了的翅膀,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老宋眉飞色舞,大当家龇牙咧嘴。二人之所以肆无忌惮地“谈心”,那是因为罗文正不在山上,他又去了东北狂笑寒林。当地吴知县收了三弓山好处,拖了一段时日,终于又发出一批死囚,驱赶至东北,供罗文正采气练功。
此刻,罗军师正在寒林松树下用坛城甲练功,不想左边的耳朵红了,眼皮跳了一下,就这一跳,后来又不知道“跳”出多少风波。
在寒林修炼的日子,罗文正一直忘不了在兵邑县江府花园受到的挫折,断霜道长、王寂惺、王仙儿等人的样貌深深印在脑海。月光摩尼在眼前闪烁,大鹏金翅鸟在头上盘旋,摩登伽女的惨叫声声入耳。迷雾当中,他们都在嘲笑,嘲笑姓罗的是个胖子。
金翅鸟已经被坛城甲收伏,血肉灵力都化成坛城甲的一部分,加上此次修炼,罗文正的功力将会有质的飞跃。
告别温暖的被窝,罗军师在东北寒林清心寡欲了很长时间,身上的旧伤痊愈,体力充沛,神思灵敏,诸般好处。但只有一样不好,道力增强,“阳物”却日渐缩小,微如寸钉。
这日,罗军师正在嗑松子儿,收到了三弓山的密报。密报上说京师有大变,时机到来,请军师速回,共商大事。罗军师吃完最后一粒松果,借坛城甲之力,很快回了三弓山。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京师的大变还是传了开。虽然郭将军严命秘不发丧,但全国人民对皇帝的热情还是冲昏了知情人的头脑。
皇帝死了,太子才五岁。
小道士小清见证了皇上最后的时光,那个让他心潮澎湃的男人,真的走了。皇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流了一滴泪,通过这滴眼泪,他看清了这个被光影折射的世界,到底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五岁的小太子在床边玩耍,并不清楚正在发生着什么。皇上觉得太子就像一只可怜的猴子,山里面多的是老虎,猴子怎么能称得上大王。
在向郭五儿托孤后,皇上龙驭宾天。
小清是个重情重义的小道士,私自在自己的卧室立了一块皇上的牌位,夜夜垂泪悲伤。小清的师父是有修为的老道,见徒儿伤心,自己也不忍,便帮傻徒弟看了看皇上的“归宿”。师父对小清说:“七日后,你出城往东北行十里,在一株大梨树下等你的就是那皇帝的转世。”依师父所言,小清在七日后焚香沐浴,出了城,独自往东北走了十里,远远望见一片林子,其中有株大树与众不同,果然是梨树。然而并没有人在梨树下等候。
小清有些失望,又不肯放弃,于是在梨树下坐下来,远眺偌大的京城,那里被厚厚的霾遮住,一片乌烟瘴气,高大的灰色石墙让人心中冰冷,这时他回想起皇上曾对他说过:“紫微星偏了,京城的王气弱了,灵玺还找不回来。”小清就靠在梨树上,树干凉凉的,周围都有绿荫,仿佛沙漠中的绿洲。太阳在升高,京城被蒸煮出光怪陆离的影像,看得人头晕。小清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有毛茸茸的东西磨蹭他的脸,他才醒来。
一只出生不久的红毛小猴子蹲在小清身旁,痴痴看着他。小猴儿嫩皮嫩肉,毛发稀疏,好像睡觉睡炸了毛一般。它的眼睛深黑幽邃,脸上皮肤皱皱的,跟个小老头似的,一副呆傻天真的模样。
小清看着红毛小猴,小猴看着小清,互相不觉得生疏。
“你在等我吗,小猴儿?”
红毛小猴点点头,流下几串晶莹的泪珠。
小清明白了,它就是师父说的等候在梨树下的“人”。只不过,这一世他不再是人。做了一辈子皇帝,到头来还是堕入畜生道中,令人不胜唏嘘。即便后悔在其位不谋其政又有什么用?即便后悔没有把握人身刻苦修行又有什么用?大多数人都是事后诸葛亮。刀不在脖子上不会害怕,神明不显现就没有敬畏,人就是贱。
小猴儿的母亲赶来了,它对小清吼叫示威,它一把抓回小猴,揽入怀中,爬回了树上。小猴在母亲怀里吃奶,一边还偷偷瞧着小清。小清知道,等小猴儿大了就会自己觅食,山珍海味早已成了前世的回忆,自然里只有树叶、酸果还有蚂蚁。小清能想象小猴子将会呆呆地摘取树上的嫩叶,缓缓放入口中,反复咀嚼,吞咽,然后忘掉自己是一只猴子,猛然记起前世的片段,傻傻地看着江山日落。
小清取出随身带来的小香炉,点燃三柱清香插上,就在梨树下磕了头,祭奠逝去的江山之主。
自然环境愈发恶劣,红毛小猴儿和它的母亲即将踏上迁徙的艰苦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