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霜道长神情冷峻,他收起回天镜,从容俯视天下苍生,仿佛目空一切。
苍生都在仰视,仰视传说中的神祇,有的像在渴望甘露的降临,有的像是惧怕神明的惩罚,同样的族类,不同的祈求,不同的心思。
江府花园一时安静下来,神祇的出现本身就是震慑。
断霜道长默默注视失魂落魄、全无人样的薛月,心里一阵酸楚,百年来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了,本以为早已远离世俗牵绊,谁知还是断不了。这一生当中,断霜的古琴两度断弦,一次是年轻时因梦中人而断,第二次便是为薛月而断。弦音绝,佳人殁,可是断得了丝弦,却断不了牵挂,转身背对红尘,迎面而来的却是泪海情天。
道长清澈的眼睛泪波微荡,他轻轻太息一声。
“阁下便是太一山断霜道长?”罗文正拱手致礼。
道长不睬,径直从花园墙头飘然落地,衣带当风,行走无声,来到薛月身边,缓缓抬起右手,在薛月的肚腹上轻击,如鼓之腹应手消瘪,“月爱珠”从薛月的体内被逼了出来,古木佛珠也脱落在地。口焰熄灭,颈复如常,通体淡蓝色渐渐褪去,薛月的容貌总算恢复。
断霜道长将“月爱珠”袖在手中,眼神哀怨,他悲伤地问道:“傻丫头,你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
傻丫头不应,脸白如冰。
“道长,薛月就是被这姓罗的狗贼所害!”王寂惺如野兽在咆哮。
罗文正冷笑道:“笑话,你问问她,是不是我害她?”
断霜道长把袖子一甩,一缕青烟从广袖溢出,烟凝成形,化为白狼。
“小白,是这人么?”
羸弱负伤的白狼狠狠瞪住罗文正,低低地吼叫,罗军师竟然有点发怵。
“知道了!”
罗文正心知不好,暗中祭起“坛城甲”,明里狡辩道:“白眼狼!三弓山给你吃喝,你却恩将仇报,伤我同胞兄弟,如今有了靠山,逞着疯性,便要诬赖好人!呸!畜生!”
“上天有好生之德,生灵命数有定,因果循环,陟罚臧否,自然有报,本座原不该干涉。但是世间可恶之人太多,有的人必须给予教训才会开窍,一味仁慈不是我断霜的风格!”断霜道长根本没有把姓罗的放在眼里。
“对!道长,这‘螺纹斜’阴险狡诈,不必对他仁慈!”木下三郎怂恿道。
“闭嘴!本座自有决断!”
三郎连忙捂嘴不迭。
罗文正道:“仙长,您老是前辈高人,仙班道籍,总不会和我这个晚辈过不去吧?就算您老不顾及自己的武林神话,后世徒孙、江湖豪客都看重得很啊!”
仙长不语。
罗文正又道:“这摩登伽女乃是鄙人偶然所得,我见她孤魂野鬼流浪荒山,才将她带回,她为图报答,自愿听我使唤,非是鄙人强迫。您老要是觉得晚辈有什么过错,只管动手惩罚,晚辈毫无怨言。”
仙长不动。
这时,花园外闯进来一个碧眼白毛的人,一身匪气,后头还跟着几个兄弟。碧眼白毛手持判官笔,粗声粗气向罗文正喊道:“原来真是军师啊!你来得太好了,咱三弓山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军师,你兄弟们被这几个东西欺负啦!你可要为我们报仇啊!”
“聒噪!”断霜道长挥挥手,一阵旋风陡起,将碧眼白毛一干人裹挟着卷走了,判官笔跌落地面,铮然有声。
“道长,这清理三弓山不肖门徒可不该劳驾您老人家!”罗军师眼珠转了转,“坛城甲”灵气内行亦经三周天,蓄势待发,然而罗军师并没有获胜的把握,眼前的牛鼻子老道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搞不好自己便会殒命于此。
罗文正退了两步,笑道:“仙长,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仙长不听。
“跪下吧,本座取你半条性命!”断霜道长语出惊人,突兀如奇峰,强硬而无商量。
罗军师的脸涌上红霞,一种不可抑制的羞辱感冲红了耳根。
“哼,老前辈,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把我罗某人当成废物?”
“是。”道长语似秋水,风动微澜,浸骨浃肌。
一片木叶从罗文正头上飘下。
“坛城甲”悄然运行至七周天,罗文正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大身位合成“魁盾”,玉衡、开阳、瑶光三大身位形成“杓戟”,已具攻守兼备之势。
罗军师肥厚的脸抽搐了几下,此刻“坛城甲”准备完毕,或许可以赌上一把,风险虽大,获利也会颇丰,任何商人对眼前的“肥羊”都不会无动于衷。“月爱珠”要得到手,丢掉的面子也要赢回来,顺便多刮一刮油水,省得费心一趟。
罗文正抱拳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断霜道长眼皮下走掉也是本事!告辞!”说罢就要遁走。
道长没有阻拦,王寂惺忙喊:“道长,快拦住他!”
断霜道长这才移动身形,跟上罗文正,谁知姓罗的原是虚晃一枪,逃至园外大树时又骤然杀回,不防老仙长蒙头撞上罗文正油腻的脑袋。
老仙长如一张白纸,轻飘飘落下,铺在草皮上,瞬间化成一层白霜。
罗军师借“坛城甲”之力,以“魁盾”猛击对手,足以让人碎骨断筋,名动江湖的老神仙在一击之下竟碎成白霜,众人都十分纳罕。
“来。”断霜道长出现在墙头,毫发无伤,向罗文正点头招手。
三郎大呼:“好!”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罗文正并掌如刀,手掌边缘发出金色而锐利的光芒,“杓戟”出鞘!此戟之利,不输太阿。
道长丰神俊朗,轻飘飘落到地面,足未站稳,脚下土地轰然破裂,一双小手伸出,捉住道长的双脚。小道童顺儿破土而出,笑眯眯地发痴撒娇,将道长的腿抱得死死的,他嘴角的污血滴在道长的脚背。
罗军师发狠搠出“杓戟”,道长不动,顺儿也不动。
金戟贯胸,断霜道长不吭一声,旋即又碎成了白霜。顺儿乐呵呵坐在地上捡拾冰霜玩耍,手儿冻得乌紫。
“玩够了。”道长突然出现在罗文正身后,没有任何征兆迹象,“孽障!”他整个人瞬间穿透罗文正的躯体,又站到了姓罗的面前,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因为实在太快。
罗军师惊恐万分,“魁盾”和“杓戟”完全瓦解,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修习邪术,役使鬼魂,丧尽天良,你——罪不可恕!”断霜道长撸起长袖,给了罗文正一耳光,打得清脆响亮,可怜堂堂人物,老脸肿得紫红一片。
“杀我爱徒,为非作歹,蛮横霸道——死有余辜!”“啪”反手又是一耳光。
“本座真想将尔变作粪土,倒进山沟酵上几百年!”
“好!”三郎哈哈大笑。
两行鼻血流下,罗文正无所谓似的笑笑:“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亏本也有翻本……”
断霜道长闭眼摇头:“悔也悔也!有失身份!恶心!看来还是不要留你在世为祸的好!”
罗军师一怔,随即发狂而笑:“好个一派宗师,说的话放的屁!”
王寂惺拾起碧眼白毛的判官笔,愤然道:“道长,让我来!别污了您的手!这狗贼害了薛月,我要亲手宰了他!”
道长澄澈的眼眸闪动奇异的光彩,他仿佛又看到了年轻冲动的自己,还有那个豪气干云的年代。百年过去,如今的王朝已经腐朽,到时候让年轻人放手一搏了。
“哼哼,小恩公,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你这笔还是拿回去写字画画,别他妈给老子挠痒痒!”
王寂惺的手在颤抖,他好像看到了薛月在冲着他傻笑,还看到了薛月濒死的惨状。蛰伏在旁的小白师兄蠢蠢欲动,依然锋利的爪子在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迹。
小白终于没能忍住,拼着老命扑向罗文正,肆意撕咬他的肥肉,片刻膏腴流溢,鲜血四溅。
王寂惺忽然犹豫了,姓罗的虽然罪大恶极,但他还是下不了手,这究竟是软弱还是仁慈?
王仙儿见状,挺剑刺向罗文正的脖子,顷刻就要结束这胖子的性命。
断霜道长不看,默默转头,拉着薛月的手,抚摸她冰冷潮湿的头发。
罗文正的牙缝里浸满了血液,他诡谲地眯起眼睛,在王仙儿的剑尖抵到他生命的尽头时,“坛城甲”凌空浮起。
利剑改变了轨迹,与判官笔碰撞出火花。小白师兄被弹成一道弧线,是断霜道长画定了弧线的终点。
“坛城甲”像是被打开了一道大门,里面释放出外圆内方的法坛,金碧辉煌,圆轮具足,坛城内供奉南方宝生佛、西方阿弥陀佛、北方不空成就佛、东方阿閦佛、中央的毗卢遮那佛五方五佛,四周守护着龙王、夜叉、梵天和空行母等护法神众。坛城正中有多宝莲台,一妙龄少女屈膝而坐。少女赤身裸体,肤白如玉,眉目修长,她缓缓抬起粉红的眼帘,护法神众纷纷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