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师兄伏下了身子,闭了眼睛养神。小姑娘也解除戒备,回皮褥子上坐下。屋里的火熊熊燃烧着,很暖和,小姑娘塌塌的鼻子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油珠出来。火光下,她微厚的嘴唇轮廓分明。
王寂惺心犹未定,神自恍惚,问道:“刚才那是?”
小姑娘呼着气,轻轻吹散锅里腾起的白雾,悠悠说道:“行随舞乐,动如飘风,寒林之主,相法皆空。”
王寂惺坐到火旁,又问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小姑娘笑道:“这话是我听人说过的,讲的就是尸林怙主。怙主夫妇身相为白骨,最喜乐舞,他们是寒林的主人,林子里的野兽妖魔都要听其号令。他们住在骷髅山人头骨城中,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面,今天这风可大得紧,把这二位吹来了。”
王寂惺疑惑道:“你以前见过?”
小姑娘喝了口汤,道:“我天天见啊。”说着举手将墙上的兽皮揭了下来。只见兽皮之后出现一幅色彩艳丽的画,画中赫然便是怙主夫妇!
王寂惺倒是一惊。小姑娘接着道:“这画是我师父留下的,师父说此画能消灾延命,在人家地头上,供上一幅‘祖师爷’的画像就能‘消灾’,每天上几柱香便可‘延命’,这叫‘入乡随俗’。不过,我却懒得搓什么香捏什么灰,一把‘老骨头’哪里看得那么重!”
王寂惺看看窗外,不安地说道:“只怕还会来吧,不知道刚才那东西为什么没有闯进来。”
“那是因为屋子周围布了咒法,师父说能破了此法阵的三界众生寥寥无几,看来果然真实不虚。”小姑娘得意地笑起来。
王寂惺本来还有疑虑,但小姑娘不等他说话便抢着道:“瘦猴儿,先说正经的,你到底姓甚名谁,快快自报家门。”
王寂惺通了名姓,又道:“敢问姑娘闺字?”
“龟字?”小姑娘想了想,说道,“你是问我名字吧,我叫薛月。”
王寂惺指着窗外,问道:“是那个月吗?”
薛月笑着说:“今晚可没月亮,况且它可远得很,你指我就行了。”
王寂惺觉得这小姑娘有趣得紧,给人一种人情的温暖,他喟然叹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时间思绪连篇,又思念起父母家人,不禁潸然泪下。
王寂惺离开家已经两年多了,有时候他会后悔自己愤然出走,弃父母亲人于不顾。寂惺家在延福州,父亲是朝廷要员,权势显赫,不免翻云覆雨,而他的母亲却是个善良慈爱的女人,很少过问世事。王寂惺从小心性恬淡,与父亲总是合不来,常常吵闹。寂惺的父亲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吹断了胡子,瞪裂了眼角。老父总觉得此子上不了他的“台面”,寂惺也总认为其父太过“世俗”。王母本是宦门大家的才女,深得儒释三昧,寂惺深受影响,自幼熏习。如此种种,王寂惺是随母亲多,而随父亲少,虽“身陷侯门”,却“心属东篱”。
“猴儿你哭了?”薛月把身子移到了他身边,问道:“吓哭的?”
寂惺擦了擦眼泪,向这个初会的小姑娘述说了自己的身世。他感叹道:“父亲想让我多结交达官显贵,我却不乐意。他说我有着大好的机会,别人几世都修不来这样的机缘。登门造访寻求终南捷径的人多如牛毛,真正沾沐恩露的人少之又少。千万食客削尖了脑袋往这门儿里钻,我竟嗤之以鼻不懂珍惜。”
王寂惺接着道:“大概是两年前的中秋节,我与父亲吵了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不曾想在路上碰到起义军,被迫入了伙,无奈事败被俘,酋首遇害,我与部分小喽啰被流放到这里。”
薛月好奇道:“你家人没有找你?”
王寂惺向着火呆呆地说道:“当然会找,开始我还故意躲着,后来混入义军,人多马杂,家里人便再也没法找到我。被俘以后,官军根本不听我的说辞,最终还是被流放此地。”
薛月好似松了口气一般,叉着腰道:“噢噢,还好还好,还好你不是自愿来当‘弃肉’的,救了你不算坏了规矩,嘿嘿。没想到我半月没出门,一出门就捡了你这瘦猴儿!”
王寂惺勉强笑了笑,问道:“你是本地居民?”
薛月道:“什么本地外地,在这里还不都是一样。我爹妈都是避祸逃难的人,所以我很小就跟着来了寒林。这么大的林子,我和小白师兄很少看到你这样的活人。”
王寂惺道:“那你父母呢?出门了吗?”
薛月想了想,小声道:“他们都过世几年了……”
二人沉默了下来,薛月用树枝轻轻拨旺了火,屋子里忽然更亮了。火光在薛月白白的脸上闪烁,时空捉摸不定,有如梦幻。
王寂惺缓缓道:“这几年你是一个人过的?”
薛月忽又笑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小白师兄一直都陪着我,师父也会经常来瞧我。”
小白师兄长长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利的牙齿,然后蜷缩成团,不久便呼呼大睡。火堆里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竟有种镇抚人心的效果。王寂惺眼睛发饧,也自沉沉睡去。屋外风雪杂沓,屋内却另是静谧的天地。二人一狼守在火光之内,心灵一时栖止于当下。当下可能是片刻,也可能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