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尔山位于淮南,山道崎岖,历来绿林啸聚,兼之风景秀丽,自古也是隐居避世的好处所。页尔山顶有一座龙华寺,不知何时建造,寺里专一供奉弥勒菩萨,香火数断,如今在葵公子手里又续了起来。
“列子御风,泠然善也!”葵公子已然踏上页尔山的山道,转头问阿赖耶道:“先生,你这神术可是御风之术?”
阿赖耶道:“非也。”
葵公子问:“先生可会御风术?”
阿赖耶摇头道:“不会。”
“那谁会?”
“列子!”
葵公子失笑道:“列子御风大约只是传说,先生是在搪塞我!”
阿赖耶道:“你先解了这几人的狐迷术,我再告诉你。”
葵公子摇了摇手铃:“好,进了我的寨,就出不了我的门!”当即抽出一纸符箓,烧成灰烬,喊了声“解!”王寂惺、刘济苍和海潮三人倏忽解了咒,但兀自头脑发昏,不知所以。
阿赖耶道:“后生,列子御风绝非传说,那老头儿常在立春乘风游乎八荒,立秋归乎风穴,优哉游哉。是风至则草木发生,去则摇落,谓之离合风。这御风之术自列子之后就失传了,虽有相似者,却是画虎类犬。”
葵公子奇道:“离合风?春来秋归?”
阿赖耶道:“离合有时,节序有度,离合风遵从天道,亘古不失其信。”
葵公子听罢,沉思不语。
羊刃放下背上的王寂惺,刘济苍和海潮也坐在山道旁歇息。王寂惺身上的创伤仍在疼痛,这感觉蔓延全身,挤占了其余的情绪。
济苍先生喘着气,环视四周景物,远望但见青山如黛,白云漂浮出岫,水雾和流云汇聚在山坳,形成巨大的漩涡;近观则山壁巍峨,造化神奇,一时猿啼花落,入耳声声缠绵,着目色色缤纷。山道幽狭,天风沁骨,石阶青苔点点,泉水优柔清冽。山中珍宝无数,黄精百年,首乌千载,参茸采日月之精而得道,灵芝取天地之华而成仙。猿猱臂长,轻展随摘时鲜;银鱼嘴短,饮水即能辟谷。松果浮溪,野蜜醉人,常有百鸟来朝凤,偶遇樵夫可通神。哪知武陵桃源地,竟是绿林逍遥府。
济苍先生道:“葵公子,阁下真是手段非凡!”
葵公子道:“过奖!先生,我且问你,这山色如何?”
刘济苍呼出胸中浊气,又深深吸进“山岚雾霭”,感觉神目清明,叹道:“好山色!”
葵公子不觉莞尔:“好便好。”
“小师傅,此处适合参禅修道么?”葵公子看着海潮道。
海潮坐在山道上舒展了双腿,说:“适合得让人容易执着。”
葵公子又对王寂惺说道:“我页尔山不仅是疗伤圣地,还是疗心佳境,王公子,你会喜欢这个‘家’的。”
海潮活动一下身子,不解地问阿赖耶道:“大叔,您怎么也不拦着葵公子,还……”
阿赖耶登时显出惊诧的模样,做张做致道:“如此山水,为何不来!况有美酒,却之不恭!”
王寂惺心神游离,无精打采地看着远处的白云,仍是不肯说话。忽然吹来一阵山风,他打了个冷噤,心中的围城塌去半垣。
葵公子向阿赖耶拱手道:“老神仙,可否再显神通,送我等到下处?”
阿赖耶将大袖一摆:“不识路,你们自己走,老夫也乏了,歇一会儿。”说完打个哈欠,将身形一转,化作金蟾,钻入刘济苍的竹箧中。刚安身待睡,那金蟾忽又发人声道:“老头儿,把你的葫芦抛进来,让我看看你埋的什么药!”
济苍先生哭笑不得,只好照做。
葵公子道:“羊哥,劳烦你再背会儿王公子。”
羊刃道:“是,主公!”
“孩儿们,上山咯!”葵公子随手捡起地上一枚松果,掷向躲在树上窥视的一只胖大猴儿,“就你喜欢看!”那松果儿正中猴头,惊得胖猴四仰八叉,差点掉下来,幸好用尾巴勾住了树枝。猴儿龇牙扮个鬼脸,撒腿逃开了。
济苍先生站起身,捶了捶背,叹口气对王寂惺道:“老弟,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于是,葵公子领头,羊刃背着王寂惺在最后,一行人沿着弯弯绕绕的山道登云而上。这页尔山地形复杂,岔路纵横,有的地方根本没路,只有鸟兽踪迹。葵公子直取近道,绕过大片荆棘,避开御敌陷阱,走了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一处哨楼。
哨兵早已看见这边人来,于是向葵公子恭敬行礼,葵公子点点头。那哨兵突然打了个指哨,声翻入云,等了会儿,一小队喽啰从山上飞奔下来,肩上都扛着竹杠。这队喽啰十来人,个个身材矮小敦实,脸色黑红,带着凝固的笑容,奔走跳跃迅捷稳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多时,来到葵公子跟前,众喽啰躬身行礼,齐道:“主公!”
葵公子道:“辛苦大家。”
矮子们忙将竹杠分开,原来两支竹杠为一对,结有麻绳,形成网兜,刚好可躺坐一人。此物名为“滑竿”,多在江南之地出现。
葵公子躺上滑竿,喽啰们便飞也似的朝山顶而去。
羊刃将王寂惺放上滑竿,自己也坐了一个,刘济苍和海潮亦一人一座,奔往页尔山大本营。
济苍先生只觉得喽啰们跑得太快,滑竿起起伏伏、忽高忽低,久之天旋地转,如堕云雾,老人家心里七上八下,胃中翻江倒海,十分遭罪。
跨过“生死桥”,穿行“一线天”,再过得幽兰谷,葵公子的“细柳营”便已在望了。
矮子喽啰们在寨门前放下滑竿,待乘客落地后就散了。
王寂惺抬头观看,好一处营盘坚寨!寨子角楼箭垛齐全,号角旗帜整备,甲士威武,披坚执锐,章法井然,暗合五行。寨中灵气流转,绝非一般匪寇聚集之所。
葵公子钧命下达,寨门打开,他便站在门前肃客:“各位请!”
海潮见这山巅云气缭绕,松涛滚滚,到处湿哒哒的,直叫道:“呵,好冷!”
济苍先生东瞧西望,感到挺奇怪,问道:“贵处为何如此清静,倒像是清修之地?”
葵公子道:“我页尔山有内外两处院落,外院在半山腰,兵马将士多半在那里,碗酒块肉,热闹非凡;此处乃内院,住了些……嘿嘿,有趣儿的人,吟诗作赋,双陆象棋,闲散得很!”
页尔山内院的建筑多半年深日久,碧瓦飞甍,形制古朴,当属遗迹。内院房舍数十间,大小错落,掩映在高松古柏之下,颇具规模。建筑群落中心便是龙华寺,供奉弥勒菩萨。
葵公子说道:“龙华寺乃我页尔山圣地,‘弥勒佛爷’的金身是前朝古物,如今香火重燃,日日有僧侣祭拜。在这山上,信不信弥勒由你,他度不了你,你也搬不动他。传说弥勒菩萨如今正在兜率天说法,等他老人家讲完学就会降生人间,广说佛法,广度众生,经此一世后终得佛果,是为未来佛。海潮小师傅,我讲的对不对?”
海潮合十道:“善哉!公子所言非虚,弥勒确是‘一生补处’菩萨,再经一世即成佛道。”
正说着,一名女子迎面而来,这人发绾高髻,娥眉淡扫,单眼皮,薄嘴唇,清丽如翠竹,幽芳似兰草。她道了个万福,言道:“主公,一路辛苦。”又向王寂惺等人施礼:“远客光临,有失迎迓。”
葵公子道:“这位是内院总管欧阳素青,各位的起居都由她安排。素青,打扫客房,安排筵席,今晚叫上诸位头领。”
欧阳素青应诺,带着王寂惺等人,翩然去了。
到了客房,济苍先生先给王寂惺清洗了伤口,换了药,随后被海潮拉着去了龙华寺参观。阿赖耶又变作人形缠着葵公子讨要“般若汤”、“欢伯醉”和“绿蚁春”,葵公子吃不住缠闹,令人领着阿赖耶去了酒窖,酌饮随意。
王寂惺一个人留在客房里,静静呼吸着山中湿冷的空气,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始终无法平复。此刻,葵公子不知去了哪里,其余众人各自忙碌,不顾其他。
王寂惺神思飘摇,不知不觉踱步出了房门,在内院楼宇间晃荡,挨着伤痛,信步来到一个小小的独立庭院。
庭院中间耸立着一座石经幢,上面刻着《弥勒上生经》,有个年轻和尚趁着夕阳,缓缓地绕经幢而转。和尚视地而行,默默念诵经文,每当念到节点,便用手轻轻拍一拍经幢,复又绕行诵经。高山的露珠滴翠了古老的石经幢,夕阳更西,庭院幽然寂静,水虫游过庭中水洼,似乎听见那和尚念道:“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
王寂惺守着心无旁骛的僧人,忽想到父母亲人尽遭屠戮,自己竟然连他们埋葬何处都不知道,更没有发心诵经超度亡魂,心中凄然悲恻,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用处,遂悄然落泪。
暮鼓三响,晚宴开始了,葵公子派人来寻王寂惺,好歹把他拉进了页尔山的“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