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虹州的当天夜里,江澈发起了高烧;他浑身打着哆嗦,还咿咿呜呜地说着如坠烟海的糊话。吃了颗退烧药,方梦娴又把他捂在被子里,流了很多汗后,才慢慢清醒过来。
江澈看着熟睡中的媛媛,说:“记得小时候和媛媛差不多大时,有一天夜里发高烧,爸妈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十几公里,才把我从老家送到了乡里的医院。”
方梦娴把凉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说:“你是不是想家了?是的话,明天回去看看吧。”
江澈握着方梦娴的手,说:“请假回来是想好好陪你,我要是回了老家,你又一个人了。”
方梦娴笑着说:“不会啊,我不是有女儿陪嘛!你在外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好久没回去了,趁现在有空,回去看看吧。”
江澈长叹了口气,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什么方?方向,还是方法?考虑老的,还要考虑小的;生活压力这么大,真没时间顾及孝道。”
“别想那么多了,我相信老人家会理解我们做小辈的苦衷的。”
“想到爸妈那么大年纪了还在忙碌的身影,我常常羞愧难当!不努力,不心安理得;努力了,又得背负不孝的骂名!一个人时,我常常能感觉到他们期望又失望的眼神……”
“好了,明天回老家看看吧;身体不舒服,不要想那么多了。”
江澈挤出一丝笑容,说:“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嗯。”方梦娴答应了一声。
凉毛巾吸附了一些燥热后,江澈渐渐感觉到了舒服;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反反复复的高烧中,他度过了一夜。
早晨,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迫使他赶往了医院;在连续输了三瓶吊针之后,高烧和头痛终于暂时被遏制了。
走出医院,他叫住了一辆出租车;和师傅谈好价格后,洗得铮亮的出租车驶向了他魂牵梦萦的老家!
离家还有一公里的路程时,江澈下了车,沿着熟悉而陌生的乡间小路走着……
读懂了江澈的风,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推着他走!
“妈!”
江澈看着全神贯注弯腰兑猪食的妈妈轻声呼唤着。
妈妈迟疑了一下,立起身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儿子,意外却兴奋地问:“乖乖!你怎么回来了?”
江澈微笑着走到妈妈身边,拿过她手里的勺子搅动猪食,说:“我有点不舒服,请假回来休息一段时间。”
妈妈看着没有精气神的儿子,问:“乖乖,哪里不舒服?”
“有点发烧、头痛;早上在医院挂了水,现在好多了。”
妈妈摸着儿子的额头,说:“还有点烫!还痛吗?”
江澈摇了摇头,答:“不痛了。”
妈妈夺下勺子,说:“去,到屋里去;外面风大,别再冻着了。”
“妈,我没事,我帮你喂猪吧。”江澈说着,提起猪食桶进了猪圈。
猪圈里的两头小猪崽“嗯嗯”地叫着,两只前蹄迫不及待地踏进了石头凿成的长方形猪槽里,一会儿大口“吧嗒吧嗒”地吃着,一会儿抬起头愉快地“哼哼”两声。像是在感谢带给它们美味的主人。
江澈对妈妈笑了笑,弯腰走出了猪圈。
“妈,我爸呢?”
妈妈望向芦苇湖,答:“下湖倒花篮和地笼了。应该快回来了。你中午有鱼吃了。”
江澈搂着妈妈的肩膀,笑着说:“我想吃小鱼锅贴。”
妈妈笑着说:“好,你先去屋里;等你爸回来,我就给你做。”
江澈点了点头,掀开吊在门上的防蚊帘,进入房间。
挂在墙上的老照片,让江澈的思绪一下回到了童年——那时的爸妈,还年轻;那时的他,无忧无虑;那时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吃完晚饭,会带上自家的小板凳在露天围看村里仅有的一台黑白电视机……
“怎么才回来?”屋外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地笼被水老鼠咬了两个洞,倒完花篮又把它补好。耽误了一点时间。”
江澈听是爸爸的声音,走出了屋子。穿着靴子的爸爸正把塑料网兜里的鱼朝水桶里倒。
“爸爸回来了。”江澈说。
和妈妈一样,爸爸也是迟疑了一下,才问:“你怎么回来了?没上班吗?”
“我请假了。”江澈答,“梦娴快分娩了,我回来照顾她。”
“应该的。”爸爸说,“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在外面吃的不好?”
“昨天夜里发烧了,可能没睡好。”
爸爸皱着眉头,说:“还烧吗?要是不舒服,吃完饭我带你去村里的医院瞧瞧。”
江澈笑了笑,说:“好多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我带了药,不用去医院的。等会儿吃完饭,我想去地里看看庄稼。”
“那好。我先跟你妈做饭。”
“嗯。”江澈点了点头。
忙忙碌碌张罗午饭的爸妈异常高兴!在父母的心里,不管自己的孩子长到多大、结没结婚,孩子永远都是需要他们疼爱、照顾的。
田间的小路布满杂草,小路中间被踩出的、只能容下两只脚宽的平坦小道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着。
江澈笃定不移地认为,脚下的这条小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路!
偶尔气定神闲横穿小路的高傲野鸡见到江澈后发出“咯咯”地叫声,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那是它吃饭的地方,也是睡觉的地方。大自然在养育人类的同时,也养育了世间其它干干万万种生灵!
风,温柔地拂过金黄色的麦田;已经成熟的麦穗终究还是经不住它的诱惑,此起彼伏地起舞、欢腾。远处高大的白杨树,像一个个屹立着的麦田守望者,警觉地东张西望;绿油油的叶子在微风地吹拂及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
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光景,似乎在预示着今年是个丰收年吧!
再过几天就是小满了,民间有“小满三天麦变黄,再过三天麦上场”的谚语;意思是到了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就意味着快要收麦子了。对于农民来说,辛苦了一季,没有什么比丰收更值得期待了!
平常又活力四射的田园风光,诱惑着江澈一步步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芦苇湖的防洪堤上。
童年记忆中的芦苇湖,就像是一面镜子,清澈的可以看见人的倒影!微风时,她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轻绽花容;狂风时,又像一个成熟的韵妇在闪耀风姿;到了雨天,则是芦苇湖最美的时刻——雨中的芦苇湖,就像情窦初开的羞涩少女,总能给人浮想联翩的意境!
现在的芦苇湖,早已不是江澈童年时的模样了!在前些年的开发水产养殖中,一艘艘长相丑陋的吊船从湖底抓起泥土圈成了一个个几十、上百亩的长方形或正方形围塘,将她分成了若干个独立的个体。如今放眼望去,除了立在水里的渔网和吊渔网的粗大竹竿外,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
“爸爸的围塘在哪里?”江澈望着一望无际的围塘想。
沿着防洪堤坝步行了大约一公里,就到了虹州县去年刚开发好的“虹州芦苇湖国家级湿地”的北大门;北大门的门廊用精挑细选的青竹扎成,乍一看,显得清韵幽然、古朴典雅,但和四周的景色放在一起,却给人画蛇添足、格格不入的感觉。沿着平整、干净的柏油路进入湿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凌驾于水面的一根根水泥桩和水泥桩上的一个个饭店;它们就像是一座座碉堡,既独立、又互相连通,胡乱的布局和粗糙的设计,显得既没内涵、又没有人文气息。走过饭店的区域,是一个巨大的鱼形建筑;鱼嘴上的“芦苇湖鱼族馆”字样,阐明了它存在的意义。花了30元钱买票进入,里面尽是一些装在玻璃器皿中、非产于芦苇湖的鱼类;像一些生于大海或产于美洲的鱼类等。
江澈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感觉实在没什么意思,就匆匆走了出来。
柏油路上,一辆满载游客的电动观光小火车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身旁开了过去。他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这儿还有这么个玩意。”
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看看,十几层高的酒店、宾馆、仿海边的浴场、刻意挖掘成的碧波荡漾的湖泊、湖泊边上的咖啡厅和茶座,都让他感觉索然寡味、了然无趣!
按照他的思维,既然是湿地保护区,保护的应该是这儿的魚、虾、鸟类、植被等;保护它们不被打扰和破坏,保持这里的原生态。但建这些东西却是为人服务的,或者说,只是为了赚钱。
傍晚时分,在火红的夕阳的映照下,江澈沿着防洪堤原路返回;防洪堤下方用芦苇扎成的小房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仿佛在召唤外出打鱼的人,快些回家吧。拴在门口的大灰狗见江澈走过,趾高气扬地叫了几声;对于陌生的面孔,它充满了敌意!趴在湖边的老水牛慵懒地咀嚼着青草,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就连站在它的背上叨扰它的水鸟也不屑一顾地懒得搭理。
江澈回到家,妈妈赶紧把饭菜端上了餐桌;爸爸拿出一瓶酒,说:“咱爷俩好长时间没一起喝酒了,今天陪我喝点?”
江澈点了点头:“好啊!”
他接过酒瓶先给爸爸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妈妈看见,责怪爸爸说:“孩子发烧还没好,你让他喝酒干嘛!”
爸爸满不在乎地说:“喝酒就当以毒攻毒了。咱农村人没那么娇气,不像城里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江澈笑着说:“妈,我没事;今天走累了,正好喝点酒解乏。”
“那你少喝一点。”妈妈说。
“嗯。”江澈点了点头。
白天静逸舒适的村庄,在夜晚来临后变得更加悄无声息!有些醉意的江澈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深夜,呼呼作响的风和噼里啪啦的雨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如果没请假,这个点的他还在开车;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有李馨陪着……
他起身披了件衣服,打开门,看着一片漆黒的户外,在心里大声地呼喊:“馨儿,你在哪儿……”
那一刻的他,好难过;那一刻的他,泪眼婆婆!
雨,渐渐地停了;风,也渐渐地止了。
江澈还在傻傻地站着。
从荷塘传来的蛙声以及房前屋后的虫鸣鸟叫此起彼伏地响起;那是美妙的乐章,也是动人的旋律!似乎在慰籍伤心的人啊,忘了过去吧!
清晨,江澈在鸡、鹅、鸭共同演奏的交响乐中再次醒来;他走出房间,来到屋前的一棵大树下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竖了竖懒腰,大叫了一声。
面前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穗,好像都在对他点头微笑;芦苇湖堤坝上的松树和垂柳在雨后的晨辉中,更加清新雅韵!
“吃完饭,跟我去湖里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爸爸说。
“好啊。”江澈转身,微笑着说。
昨夜的疾风骤雨,让爸爸的小船积了大半舱水;江澈登上小船,赤脚站在船舱里,拿着水瓢,弯腰快速地向外刮着。当积水所剩无几时,爸爸已经解开了拴在岸边树上的绳子,将小船驶离了河岸。位列左右船舷上的浆,在爸爸的摇曳下发出丝丝缕缕的欸乃之音,蜻蜓点水般在镜子一样的湖面留下了一个个美丽的漩涡后,催促小船缓缓向前。
“今年的水产效益怎么样?”江澈问。
爸爸答:“不太好。”
“怎么了?”
“就拿螃蟹来说吧,以前喂的是肉皮和小鱼;吃得好,自然长得好。现在有人为了节约成本,改喂玉米、小麦和山芋;蟹吃的不好,品质就下降,也就影响了它的价钱。卖不出好价钱,养殖户又会想别的办法来降低养殖成本;结果螃蟹的品质越来越不好,价格也越来越低!”
“哦。”江澈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到了自家的围塘,爸爸用篮勾挑起一个逮住两条大草鱼的花篮,说:“看,这一条就有半斤!”
看着活蹦乱跳的草鱼,江澈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时的他,也会因逮到鱼而欢呼雀跃,会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从村子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捉迷藏、玩弹珠,一起游泳、爬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今,他们却要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漂泊,漂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从此天各一方!
“和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爸爸笑着说:“现在村里就剩下些老弱妇孺,青壮年都出去做工了;过年可能还有机会见见,要是拆迁就难说了。”
“老家要拆迁了吗?”江澈始料未及地问。
“有这个风声。”
江澈沉默了一会儿,神情恍惚地说:“它们可能是兄弟,也可能是母女;它们的家里,还有别的鱼在等待它们回家,放了它们吧。”
爸爸迟疑了一下,拿起刚放入船舱的鱼,轻轻地丢入了深邃的芦苇湖。
从湖底向上蔓延的水草,在波浪的推波助澜下扭动着纤细的身姿;娇小玲珑的螺丝,紧紧地吸附在它的上面。一群如胶似漆腻在一起的鱼儿,在属于它们的天地间,悠然自得地飘来荡去着。
置身于清凌凌的水、蓝盈盈的天,水映照着天、天映衬着水,水天相接的美景中,江澈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等我到了耄耋之年,我会回到这个地方,生老病死。因为狐死首丘,因为落叶归根。”
在老家闲云野鹤般待了几日,江澈断断续续的高烧渐渐的平息了;在女儿的电话催促下,他决定回到虹州县城去。
临行前,爸爸妈妈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
“回去吧。”江澈笑着说。
妈妈拉着儿子的手,重复着说了N次的话:“乖乖,开车一定要小心!在外要吃好,睡好……”
江澈看着妈妈,微笑着说:“妈,我记住了!”
“下次回来,提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爸爸说。
“嗯。”江澈点头说,“爸爸妈妈多保重身体!”
“去吧。”爸爸说。
江澈对爸妈笑了笑,转身快步向村外走去!
他不敢低头,因为他怕眼泪掉下来;亦不敢回头,因为身后是对他舐犊情深的目光,因为身后有他日夜眷恋的乡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