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青因为母亲死了你们父亲死了都不哭,所以乡人不识字的从此叫他笑面糊,有点文化的叫他笑面虎。
李莲青父亲死后没多久,稻草棚也垮了。那时甲里要人看公屋,张甲长就安排他守公屋。至于吃饭的问题,则是吃派饭,东一餐西一餐,有一餐没一餐,饥一餐饱一餐。金奈学一家毕竟是城里来的,有城里亲戚的接济,条件稍微好一点,加上金芙蓉总是惦记着青哥哥,所以李莲青在金家蹭饭的时候就多。
有一天,金芙蓉到公屋找李莲青玩,远远看见李莲青用一根竹竿捅一堆泥巴,奇怪的是每次都是捅的泥巴正中心,觉得奇怪,走近一看,原来这堆泥巴是稻草糊就的一个动物,一只大狗熊。
金芙蓉脑子几转,明白李莲青在干什么,偷笑一下说:“青哥,你妈死了,你爸死子,有人因为没看见你哭,所以说你是笑面糊。其实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李莲青见金芙蓉突然来了,一脚踢了泥堆小声说:“芙蓉,我不过玩个泥巴,你猜什么猜?”
金芙蓉笑道:“青哥,你当我傻子呀。大狗熊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有一年年底,甲里搞年终结算,会计关在公屋里算了两天账总是算不明白,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这一天,甲长又来催结果了,会计还拨得算盘响,但还是算不对。恰好李莲青放学回来,挤在人缝里瞅了几眼说:“我来帮你试一下。”
会计白了他一眼,一把扒开他,没好气地说:“笑面虎,你屁大点孩子,没有学过珠算,你算个屁呀?一边去。”
李莲青被扒得打了个趔趄,还是面带笑容。倒是甲长一听,来了兴致,对会计说:“你起来,让他算算又打什么紧?”
会计赌气把位子让给李莲青,李莲青不敢坐,站在边上只把会计已经拨好的算盘珠子动了两粒子,结果就算出来了。
会计自己再一验算,一看这结果是对的,脸顿时就红了,挂不住面子,迁怒李莲青说:“****的,不是你打岔,老子早就算出来了,还不快滚一边去!”
众人一阵哄笑,会计越发恼羞成怒,要赶着李莲青打。却被金芙蓉死死地抱住了腿。金芙蓉一边羞他一边说:“哎哟哟,你算不过青哥哥就算不过,你怕羞也不能欺负人啦。”
会计没好气地说:“芙蓉,你这么维护他,你长大了嫁给他吗?”
金芙蓉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就是要嫁给他,关你屁事呀!”
这一问一答,惹得在场人都笑起来。
李莲青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金芙蓉跟了进来:“青哥哥,你真厉害。”
李莲青一笑:“就是个除法,会计想得别着了。”
金芙蓉又问:“青哥哥,那首《枯枝》是你写的?”
李莲青有几分警觉地嘘了一声说:“是谁说的?”
金芙蓉很神秘地说:“我爸悄悄告诉我的。斗你爸的那天,我爸就和我说过,这诗一定是你写的,你爸写不出这样的诗来。我可是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件事。”
李莲青好奇地问:“金叔叔凭什么断定是我写的?”
金芙蓉边想边说:“小时候我爸叫我背唐诗,每次背不出来的时候,不都是你提示我的吗?我爸每次都说,这就奇了怪了,现在唐诗就当四旧给收了烧了,狗娃不可能接触到唐诗了,他怎么就天生知道,滚瓜烂熟呀!怪事呀。青哥哥,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是怎么懂那么多唐诗的?我爸教我的唐诗,也没有书本呀,都是他脑子里记的。”
李莲青笑笑说:“谢谢你,芙蓉。那诗是我写的,结果害死了我爸。那唐诗呢?我没看到过,看你背不出来急得哭,我替你蒙的呗。”
“蒙的?你骗我?”金芙蓉瞪着一双大眼,“每次都蒙对,这可能吗?”
李莲青不想说多太,只说:“晴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古人作诗是有规律的。”
“是吗?是这样呀!”金芙蓉听了李莲青这个解释,忽然想起一首诗来说,“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这首诗就不是这样啊?”
李莲青一笑:“哪里有千篇一律的呀。这也不是唐诗。”
金芙蓉又问:“花蕊夫人是谁呀?”
李莲青想了想说:“应该是后蜀皇帝孟昶的贵妃吧?”
金芙蓉又好奇地问:“青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呀?贵妃是什么?”
李莲青说:“就是小老婆呀?”
金芙蓉又问:“我们甲里的男人,都只有一个老婆,怎么老婆还有大小?”
李莲青笑说:“芙蓉,你完没完?我是你的十万个为什么呀?你羡慕小老婆今后就当小老婆呗。”
李莲青以为这句话会惹恼金芙蓉,不料金芙蓉倒笑道:“当小老婆就当小老婆,当花蕊夫人这样的小老婆也值呀!”
这一年,李莲青十岁,金芙蓉九岁。
李莲青的中学时代是在半农半读中度过的。在先生的印象中,李莲青支农中常常耍些小聪明,有偷奸耍滑之嫌,但次次都玩得比较巧妙,先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政治有政治的需要,先生有先生的想法,在先生想来,学生嘛当然读书才是正业。所以在支农的问题上,也没有先生为难李莲青,谈到李莲青支农中的小聪明,大家彼此也只是一笑。但说到李莲青的读书,这让草鞋中学的许多先生都不解,李莲青读书其实也没怎么用功,但他的成绩一直是稳拿第一。先生们唯一的解释也是就只有天赋二字。
四年中学一晃而过,十六岁那年,李莲青要高中毕业了。那是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的一天,李莲青支农插秧回家,一个人坐在公屋的晒场上,折一节柳枝写了“境由心造”四个字,耷拉着脑袋,在哪里自言自语:“老子当初不是想本来从零开始,也就不会投胎乱党家。原以为可以通过科举进身官场,谁知现在突然废除高考,改成了推荐,要求又红又专。专的事好说,可根正苗红的这个红一下子就把老子挡在了门外。上大学当兵都没有老子的份。眼看着就要毕业回甲里当农民,怎么也没有飞出这个小山村的路子,这如何是好?老子纵使一肚子的计谋,这下龙陷浅滩,无计可施。”
正当李莲青后悔,为前途感到迷茫的时候,金芙蓉来了。
金芙蓉因见李莲青没有到她家吃饭,端着碗饭送过来了。
金芙蓉把饭递给他,调侃说:“境由心造?我只听说过事在人为,这境由心造是你生造的个词吧?”
李莲青不想在金芙蓉面前流露心迹,苦笑一下说:“鲁迅不是说这世界上本没有词,用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词。我怎么生造了?”
金芙蓉哈哈一笑:“青哥,我说不过你。眼看就要毕业了,你就是成年人了,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在这里发闷,连饭都忘了吃?”
李莲青不以为然地一笑:“人人都要成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你看我们甲上的农民整天都高兴不是,那是穷开心呀,不是吗?”
李莲青如此一说,金芙蓉脸上的笑容顿时没了,她也低下了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穷得填不饱肚子,穿的补丁上面打补丁。出工磨洋工,自留地不能有,做生意叫投机倒把。我知道你心大,这不是你要的生活。可是……”
“可是怎么了?你别怕伤害我。我伤得起,我被伤惯了。斗死了乱党其他农民的日子就好起来了吗?不是我看不看得到的问题,问题是事实就摆在这里,这也不是我这个狗崽子为乱党翻案。”李莲青边吃边笑,他心里想:我当然心大,我是为法治而再生的。把千百万人的身家性命押在一个人的德性之上,这是多么不靠谱的事。权力没有约束,就会成为脱缰的野马,这个道理不复杂。
“嘘”金芙蓉见李莲青越说越激动,连忙示意他小声点,“青哥,我知道你有思想,你也要有点自我保护意识行不?”
“你会出卖我吗?”李莲青笑笑,“好,我们不说这个,说点理想的。我先声明,我们以下说的,就当画饼充饥好了。你说我心大?那我现在要怎么做才能实现你说的这个心大的目标?”
金芙蓉说:“你想要干大事,当然是走出这个山沟,在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怎么干什么大事?”
“那要怎么走出这个山沟沟?”
“只有两条路呀,除了当兵,再就是上大学呀,上大学了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呀。你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知道你这一阵子情绪低落,是在为上不了大学而苦恼。”
“刘邦项羽读过大学吗?”
“现在什么年代,你造反呀!”
“造什么反?我说行行出状元呀。”李莲青一笑,“上大学有什么好?”
“这还用问吗?可以长知识,长人脉,这样才多机会,关键是大学毕业就可以吃皇粮呀。”
“如果我想上大学,要过哪些关?”
“哎呀,哥,我不忍心戳你的伤口,你自己干嘛要提呀。又红又专,这就是标准,你不知道啊,明知故问干嘛呀。最要命的是你的成份啊。如果你的成份能漂白,这就好了。”
“怎么漂白?”
“这个我真不知道。”
李莲青说:“是你答非所问,我是问你如果我要上大学,是哪些人说了算?”
“这你应该知道啊,学校推荐啊当然陈校长关键,乡同意,熊乡长是关键啊。”
李莲青一笑:“当然,如果熊乡长定了,陈校长能不推荐吗?所以最关键的当然是熊乡长啦。”
“那么你认为书记怎么才能推荐我?”
“如果不是成份的事,你学习成绩好,就是又红又专,他可以推荐。”
“是的,即使这样,他可以推荐,但不是必须推荐,我现在要的是他必须推荐。我不想再耗时间,我想今年就上大学,你说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吗?”金芙蓉重复了一句,望着了一会天,忽然回过眼来盯着李莲青,“你别把我当傻子套我话呀。你怎么没有勇气直截了当地问我今天我们草鞋中学内定上大学的是否是熊先贵?”
李莲青见金芙蓉把话点破,也不再隐讳:“芙蓉,你现在是校花,很多人追求你,说明你优秀。不管熊先贵以什么方式告诉你他要上大学了,但上大学对他这个追求你追求得最狂热的人来说,这是个加分项目呀。熊先贵追求你,这是你的幸运呀,你以为就那么小心眼,会吃醋吗?我一直拿你当我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