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躺在床上,天鹅绒毯松松盖在身上,按揉着酸痛的眉心,有点累。
刚刚在楼下和爸妈,哥哥,妹妹吃了顿饭,这顿饭吃得是真累。
爸依旧是那样板着脸,看见他回来的那个档口,咧嘴笑了笑,然后又回书房处理文件,下来吃饭的时候换了身衣服,皱着眉头仿佛牛排欠了他钱一样,一家人好端端吃个饭,他突然插进来说一句:“秦飞你在法国都学些什么了?”
秦飞手停了,老老实实说:“回爸的话,我在法国学的是金融。”
秦夫人身穿着绣着丝线的改良旗袍,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鬓乌黑,只是眼角略略打了些褶子,面部光滑,保养很好,她放下手中的刀叉,微笑地跟着说:“飞儿终于是学了门正经学问了,我们当爹娘的也就放心了。是不是,致远?”
秦致远并没有因此松开紧紧拧着的眉头,他慢吞吞地将一块牛肉送入口中,一边嚼一边说:“过两****叫人在汇丰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
大哥秦洋这时候抬了头,说:“爸爸,要不到我们公司那里去吧,我们那里正好缺个会计,薪水每周有三十块大洋呢。”
“会计?”秦致远扬扬眉毛,“混个几年还是灰头土脸,当什么小会计!我看还是在银行找一个职位,又体面又轻松。我们也不指望你们挣多少钱,就是要在上海混个人样儿,叫我介绍你们的时候别感到丢脸!”
“丢脸丢脸,什么时候给你丢过脸了,”秦馨把刀叉往盘子里面一丢,双手抱在胸前不吃了,秦家唯一的小姐,扎着翡翠撒花的洋皱群,腕子上扣一枚银色瑞士女用手表,平日里有些惯纵,秦飞也习惯了妹妹在桌上发脾气,但是对于唯一的妹妹自然还是惯着,“我明天要去明蓉姐姐家,她要试衣服,给我留辆车。”
秦夫人说:“不行,我明天要用车去莉莉太太家学插花,你爸和你大哥上班也都要用车,家里现在就三辆。明天你叫你二哥陪你去。”
秦馨瞟一眼秦飞,说:“秦飞,你明天有事不?”
秦飞没有,但他想了想,还是说有。
“这就是你说的不丢脸?”秦馨推开盘子叉子,一下子站起来,“出去连辆车都没有,这就是不丢脸?”说着她就要上楼。
“飞儿,你明天有什么事情嘛,送送馨儿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啊。”秦夫人赶紧问秦飞。
“他有时间也不要他送,要他送他就知道走路,我穿高跟鞋又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秦馨气鼓鼓地说。
“那我明天不用车了,馨儿你把爸爸的车拿去。”致远对自己的女儿是出了名的宠爱,“明天穿得漂漂亮亮的。”
秦馨说:“也行,你明天把钥匙给一清吧,他开车。”
“sweet,让老胡开吧,他开车安全,”秦致远居然堆出了笑容,“一清太年轻了。”
“胡爷太老了,给你们开车还差不多。”秦馨说着就往卧室跑,“不吃了,我先回房了。”
秦飞看着妹妹一晃一晃的卷发,说:“头发?”
馨儿回过头,说:“你才发现啊,亏你还是我哥。法国女郎不都是卷发么,那样才优雅好不好。你一个法国留学回来的,懂不懂?”
秦夫人在旁边说:“馨儿半年前就烫了头发了,现在流行这个,赶明儿妈也想去烫一个,还拜托飞儿给妈参考一个式样,飞儿毕竟是从法国回来的。”
晚饭就这样草草结束了,秦飞恭恭敬敬给父母请了安,又跟秦洋打了招呼,然后洗了澡上楼去。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热气腾腾,金色的法兰西浴缸旁边点了印度的熏香,水晶落地镜中印出一个有些疲惫的英俊男人的脸庞,秦飞想着,终于是回家了。
房间已经让下人们收拾好了,床铺得整整齐齐,秦飞连灯都没开就一下子倒到床上去。浑身都像散了架一般,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歇斯底里,想要一种释放。
黑暗中传来隔壁房间馨儿练跳舞的舞曲,熟悉的音调,蹦恰恰,蹦恰恰.旋转得秦飞迷迷糊糊想要谁去。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响起了有人吊嗓子的声音,那声音绵长凄婉,是小嗓,高得竟不正常,秦飞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讨厌京戏,虽然这个人唱得很不错。
那人的声音时断时续,每次断了再续上都是先粗哑再尖细,秦飞想,这是一个得了风寒的男子在练唱。
秦妃,他突然又想起这个让他哭笑不得的名字。明宇找来的这个秦爷还真是怪里怪气的,怎么弄了这么个姓名。
但是在外面人听来和他秦飞也没有区别,叫整个上海听来都像是他秦二爷在唱戏,秦飞想着心里总是疙瘩。小时候有一个安徽的戏班子师傅看中他,跟奶奶商量要带他进戏班子,“看这公子哥儿双目有神,属水,是演戏的上好材料,十年之后保证成角儿”,奶奶一口就回绝了,为了杜绝他和京戏再有瓜葛,老人家硬是借了自己的戏瘾,全家上下再不准提京戏。秦飞自小也被教育戏子是低人一等的职业,只有穷人家的孩子才去唱戏。
秦飞在床上翻个身,外面那个人又停了,似乎能听见咳嗽声。
想必是白日听了明宇说那个秦爷得了风寒才会臆想出这咳嗽的声音吧!秦飞笑自己,在国外念过弗洛伊德的书,想来自己是有了什么心理暗示,才会生出这许多怪思想。
楼下摔坏了一只盘子,秦飞从恍惚中清醒了一点,有人的声音。
是阿珍打坏了母亲收藏的盘子吧,秦飞听见秦夫人大声地在说些什么。父亲的声音也插了进来。这就是家里的常事。
家里的床不易睡得踏实,秦飞一夜辗转,入梦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