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顺着那人的手向上看去,正好看见一个人站在对面二楼的房间外面。
那个人已经完全装扮停当,一双眼珠子黑得跟深潭似的,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直直地盯了秦飞看,秦飞一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时那人一愣,旋即收释了脸上的表情,冷冷地一转身回房去了。
背影,婷婷袅袅,秦飞看得眼熟,分明就是回来的第二天在阁楼上的戏子。
上次那一眼纯粹看个背影,秦飞也没觉着什么,但是这一次看了一瞬正脸,秦飞恍惚觉着这人眉宇之间熟悉得很。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暂时就不打扰了,不妨碍秦爷专心准备。”明宇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下一场就是秦老板的戏,台子下面的贵宾都等着,烦请几位用点心。”
几个人点头称是,明宇抬头看看楼上的秦飞,秦飞正盯着那个消失的人影发愣。
和他一起发愣的,还有旁边的何云英小姐。
下一场很快就开始了,按着曲目是《武家坡》,一出简单的折子戏,秦飞隐约记得以前也听过,料想着是这位秦爷出场,于是也留了点心看着。
戏台上许久没有动静,下面的观众本来屏息凝神地在等着,结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也没个人影子,只听得对面的房间里一阵骚动,秦飞嘴角挂起了一阵冷笑。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
“当当当——蹦!”
拤打了起来。
一个一走三摇,左顾右盼的身影上了台。
不是秦妃。
是许虹依。
许老板德云社另一个头牌,已经唱响上海滩整整十年。
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嚷嚷问为什么秦爷不出来,许虹依到底是老戏骨,镇定自若地在台上唱下去,一点也没颤。
秦馨一脸苦相地说:“本来以为是秦爷唱王宝钏,想着这次定叫你好好看看这位爷,怎么是许老板上台的。估计又是有人安排好了。”
“安排什么?”秦飞问。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秦馨也无心看许虹依的戏,索性凑过来,贴着脸跟秦飞说话,“今天舒大哥家明摆着是包了秦老板的场子,但是肯定有人付了钱指定许老板唱。秦爷来上海毕竟不过半年,捧他的人也要看着点许老板的面子,许老板后面有很多大靠山哪!”
“哼,靠山,还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糟心。”秦飞不屑地说。
“哎,你别说的那么粗俗!”秦馨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想想唱个戏多不容易,没有靠山怎么混,这么乱的世道,没个贵人罩着在上海也过不下去。你别搞得好像你多高洁似的,你泡小姐跟这个也没有区别。”
秦飞一个爆栗凿在秦馨脑门子上,说:“就你高洁,就你通晓人情世故,好了吧?”
秦馨躲着摸摸自己的脑袋,闹了一会子,两个人停下来说“嘘”,安静了一回。秦馨又四处看着,说:“到底是哪位先生花了银子点这出戏的啊,这里面看过去,不像是有这么一号人物啊,再怎么牛,也会给舒大哥他们家一点面子吧。”
秦飞看看四周看戏的人,基本都是明宇家请来的贵客,不过他也不愿意多想这件事情,他感觉到一束热热的光芒射到自己的脸上,转头一看,是何小姐。
何小姐支颐伏在雕花的红木栏杆上,两双丹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飞。秦飞就冲她冲了声口哨,何小姐听了,微微变了脸色,然后就往后一靠,不见了踪影。
秦飞倒也落得没意思,自顾自地端起桌上的茶来喝。
楼下是王宝钏坚贞不移,对外来的陌生人的调戏丝毫没有退让,台下的观众也看得全神贯注,秦飞耳力好,隐隐听得对面的房间里面又传来声响。
有人在竭力地争吵。
镜子打碎的声音。
好奇心驱使着秦飞盯着那扇门一动不动地看着。
秦馨似乎也听到了。她说:“二哥,我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别去,真多事。”
“就去看一下嘛!”
“小心给人家赶出来。”
“你真烦!”
秦馨一边回嘴,一边猫着腰起来,蹑手蹑脚地绕到另一边的房间去,耳朵贴在门上面听了听,回头朝秦飞做个鬼脸,然后抬起头把门缓缓推开一条缝,朝里面看了一眼。
这看一眼不打紧,秦馨一下子用手捂住嘴,然后忙不迭地,几乎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秦飞看着直笑。
“你,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秦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坐在秦飞身边说。
“看到什么啦?”
“我看到有两个人在里面干架!”
秦馨睁大眼睛,指着秦飞说。
秦飞把秦馨的手指头按下去,说:“废话,听声音也能听出来。”
“是,是德云社的师傅在教训秦老板!”秦馨回头再看看那屋子,屋子里面的声音小了些,但是能听见很规律的“啪,啪”的声音。
“那老头儿在用棍子打秦老板!秦老板跪在地上,我看见了,还穿着戏服化着妆!”
秦馨用手比划着,秦飞听着那沉重的“啪,啪”的声音,不觉这戏园子里的师傅真真是残忍之至。
“秦老板已经是头牌了,老师傅打他作甚。”
秦飞放下手中的茶杯说。
“不知道,而且下手那么狠!太恶毒了!”馨儿打小心地善良,看不得挨打,“二哥,我们去管管!”
“怎么管,那是人家的事。”
“找舒大哥来管管,这是他家包的场子!”
“没用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还说秦二爷为人仗义呢,这种事情都不管,仗义个屁!”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就不要管。”
“什么是不该管的!”
“这个就是。”
秦馨在旁边气得说不出话来,坐了一会子,还是气不过,猛地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跑下楼去找舒明宇去了。
秦飞冷眼看着秦馨的背影,然后继续歇着。
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插手,十个秦二爷也周转不来。况且师傅教训徒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小时候不也被讲武堂的教官训得半死么,他受得了,别人就受不了?
“二爷真是无情无义啊。”
隔壁的何云英在旁边幽幽地开了口,原来她一直在观察。
“秦飞能力有限,不想管这种管不了的事情。”
“明明是二爷一句话的事情,二爷却说管不了。”何云英语气有些颤抖,似乎是极为生气,“这个德云社,谁人敢不停二爷的。你所要做的,不过是为那个人求个情罢了!”
秦飞转过身来看着那边的何云英,何云英这时候也俯过了身,两个人面对面地看着。周围锣鼓喧天,但是这个角落却显得极为安静。
“师傅教训徒弟,本来就是常事,秦飞可没有何小姐那么好心肠。”
“哼,”何云英冷笑一声,“****无情,戏子无义。二爷听说过吧,我可没那么好心肠,我不过是看不惯。”
“看不惯的事情多了去了,”秦飞眯着眼睛说,“何小姐需要学习的还多得很。”
“你是不打算管了?”
“不打算。”
“那就算了!算我看走了眼。”
不一会子,就能听见何小姐高跟鞋的声音,从包厢出来,走到秦飞门口,一点也不带停顿地走下去了。
秦飞看着何小姐走下去的背影,直到她在门口完全消失了,才抬起头来,才发现对面的房间外面又站了刚才那个人,身上的戏服凌乱不堪,发髻歪到一边,脸上有几道印子花了妆容,眼里却没有半点泪光,只是盯着何小姐的身影发痴地看着。
那神情,就跟刚才何小姐盯着那间房间的神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