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孱弱
其实在生活中,我们都是演员,活着的任务就是扮好自己的角色。也许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必要像明星或政客一样注重自己的形象,也有一个建立公众人物形象的心理,时时刻刻都小心着自己不要对外产生出负面印象来,应该也是不错的。
过了五一假期,李萱就回学校上班了,李家父亲便就休了工作过来帮着带孩子。李家父亲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但在单位里已经是二线上的人了,职位上的工作也基本上都被年轻的一代给取代了去,每天就是上班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可做,他便干脆休了病假,来大连帮老婆带孩子,只等年龄一到办了退休就好了。
人的心智历程大约是从孩童时期的简单蜕变成成年后的繁杂,然后再回归到孩童时期以等待完结这样的一个简单的过程吧?所以晚年时期大多的普通人更像个孩子。
李萱父亲的晚年似乎来得比别人要早些。伍哲惊异地发现了,他的这位和善的、严肃的岳父实际上对李家妈妈是带有一种孩子似的依赖情感的,几乎所有事都需要依靠老婆的操持。脆弱加上小气,让他几乎不能承担任何事情的责任跟风险,无论是亲友之间的人情往来,还是日常柴米油盐的采买,即使是一毛钱的花销也要问过了老婆的意见才算稳妥,他几乎无法独自做出任何决定,没有老婆的决定简直是酱油都买不回来的,离开老婆已然是没了生存能力了的。有时候又犟得要命,又总是没有足够的头脑去说服别人来赞同自己的想法,便会使出蛮横烦躁的脾气来,使人家要么因为爱要么因为受不了而迁就他的任性。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李家爸爸在睡午觉,李萱因说要买条裙子,而李家妈妈想要添双软底的鞋子,憋闷好久了的娘俩就想着干脆带着孩子去逛街的主意来,伍哲当然很高兴她们有项娱乐可以调剂下生活,便就很热情地载着两个女人去商场了,自己也跟着帮忙带孩子。大概是商场里的陈设太眼花缭乱了吧,让坐在婴儿车里的孩子瞪着眼睛四下里好奇地乱看,孩子今天也格外乖巧好带,并不吵闹,后来竟没声没响地睡在车里了,给了这两个女人充分的购物时间跟乐趣。
“哎,这有朝族冷面,咱尝尝吧,我好久都没吃了,咱们就吃完饭再回去吧?”李萱问妈妈,她盯着店门口招贴的菜式图片,馋得都直眼了。
“行,你想吃咱就在这儿吃吧!”李家妈妈笑着说:“我也挺长时间没吃这个了。”
“哎呀,那爸一个人在家咋办哪?”伍哲问。
“我爸不吃辣!”李萱笑着先就走进店里去了。
“没事儿,家里有剩饭,他饿了自己知道热!”李家妈妈笑着对伍哲说:“一个大活人还能饿着他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李家母女想得那么容易。
当伍哲几个人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李家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并不搭理进门的几个人,伍哲感觉出气氛有些异样。
李家妈妈故作轻松地问:“你吃了么?”
“吃啥吃啊?有啥啊让我吃啊?”李家爸爸生气地说:“你们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啊?”
“萱说要买衣裳,我就跟着去逛逛也买双鞋!”李家妈妈笑着说,想缓和下气氛。
“买个衣裳买到这时候啊?”李家爸爸不买账,生气地说:“不知道我一个人搁家你饿着呢啊?”
“那不有饭么?你自己不会热啊?”李家妈妈说,对李家爸爸的态度很不满意。
“啥破饭哪让我吃啊?”李家爸爸说:“你们倒是吃饱了就谁都不管了!”
“一年到头就偶尔出去这么一次,你就不能担待着点啊?”李家妈妈说:“我看是这一天天地倒给你伺候出来毛病了!”
“那么点孩子带出去这么长时间,你说你们有没有正事儿?”李家爸爸转移攻击话题。
“我出去给爸买点啥回来吧!”伍哲转身要重新穿鞋出去。
“哎——,不用!”李家妈妈赶紧说:“家里有,都现成的,我这就给他热!”
“不用啥呀,你倒是吃饱了!”李家爸爸恼火地说:“这大热天的剩的都馊了,还热啥热呀?”
“都放冰箱里呢,怎么就馊了?”李家妈妈说,也生气了。
伍哲赶紧推门走下楼去,他宁愿跑趟腿也不愿意听二老这么无意义地对吵。
这位岳父大人着实是让伍哲困惑了,伍哲不能明白怎么一个看上去知书达理、温和善良的人骨子里怎么竟是这么幼稚又自私的?
这位可敬的岳父大人平日里既不敢跟外人争辩,也没有太多的物质要求,三个饱一个倒儿就是他活着的最重大的事儿,生活得如此简单的人却也不见有个平和的心态,贫瘠的头脑控制不了烦躁的脾气,但也只敢跟家人发脾气,像个孩子似的喜怒无常。总是离不开别人的关心跟照顾,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他是一点也不理会的,所有的人情往来都交由妻子打理的,而自己却又总不甘心就被忽视了,便总是活是妻子在干,事儿是妻子去操心,而功劳还必须得是他的。功劳的夺取也是非常简单的,只要把妻子批评一下,便就算是显示出了自己的能干了。对家人的爱跟照顾仅限于自己高兴或方便的时候,并不存在付出跟担当,家人只是他建立自己的幸福的道具而已。
伍哲也非常疑惑以李家爸爸的这么个脾气性格,这许多年里在单位的工作是怎么干的?人际关系又是怎么相处下来的呢?这个问题,也是许多年后伍哲才了解的,原来他的这位可敬的岳父也只敢在家里这么任性罢了,外人面前还总是和气又宽容的,简直就是个典型的家里横。
李家父亲是从不肯认错的,也不愿意后悔,即使自己做错了事情也总找得到借口把责任推卸到别处去,李家妈妈就是他的御用替罪羊。从来不考虑自己能为别人做些什么,却总是要求别人为他做些什么,对自己的愤怒或不满也是要发泄到别人身上的,自己已经是不能承受自己的生命之重了。骨子里非常脆弱,对于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尽量避免,对于无法避免的操心事,他练就了视而不见的神奇本事,反正谁跟他在一起就谁去操心好了,伍哲觉得,他甚至都可以依赖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婴儿。懦弱的自私让他时时刻刻都是要爱护自己的,所以良心跟勇气是这爱护自己的心思的劲敌,倘若良心跟勇气仍不能获胜的话,那么这人也只能是流入到软弱跟堕落里去的。
老了,变得弱了,身体的衰弱也带累了精神的怯懦,凡不愿意担当的,一律都推却出去,爱谁担谁担反正别找我就行了,那可怜的人,已经怯懦得十分露骨,几乎要丧失人格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软弱的时候是顾不得人格的了,尊严是懦弱者的奢侈品。
这位贴心的丈夫,一旦碰到妻子生病就把他气得不行,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是烦躁的,看什么都是不顺眼的,突然之间一切都不能合他的心意,小气的心肠又使他不能拿东西撒气,便只对看上去不会造成明显破坏痕迹的人发火,但是发火的对象还是要很小心地选择的,对于日渐强大的女儿是没有勇气发脾气的,他的火气便也只能针对妻子一个人了。很奇怪,这个时候他的那位精明的老婆竟看不出她的男人的软弱来,只认为是丈夫对自己患病的担心跟爱护,反而格外温柔地包容这个男人的任性。
过分地迁就自己跟自私的人一样,都是弱者。
这位可敬的父亲是本分的,这种本分也并非出于自我约束的教养,而是胆小,自知没有能够保障一帆风顺的生活能量,便只能是由他自己单方面地认为,自己不奢求太多,生活便会放过自己一马。最后也只能是越来越缩小自己对生活的欲望跟要求,然而这种压抑的性格并不能真正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想望,无力争取跟内心渴求的矛盾,把他折磨得更软弱了,全都展示在不断增加的脾气上爆发出来。变得比一个孩子更难取悦,即使费力哄高兴了,那坏脾气也很容易地又折返回来。
生活中的任何变化对他那脆弱的神经来说都是了不得的挑战,他最常说的不是“好”而是“不”。
如此脆弱的灵魂,竟没有一丝柔顺的性情,只要不需要切实地去采取行动的,他便凡事都要发表出自己的见解,别人的决定总是不合适的,脾气也总是不见得好,菜咸了淡了都能惹他不高兴。
唯一的坚韧品性表现在对身体锻炼的坚持上,这在伍哲看来,这也完全是出于对衰老跟死亡的极度恐惧而战胜软弱的。多年的省吃俭用形成了什么都是好东西的印象,在女儿家不花些钱总是不好看的,于是便会买些极便宜又用不上的东西回来。他的头脑并不是呆的,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个懦弱得让人厌烦的人,但他拿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懦弱的人总能找到逃避的借口,就像坏脾气的人总能找到生气的理由一样有本事。
这位可亲可敬的岳父大人移居过来还没多久,在伍哲面前也不再表现得和善跟宽容的家长气派来,真实面目的显露似乎比伍哲的适应期来得还更急切些,在伍哲的莫名其妙的困惑中,他竟顾自褪去了家长风范的伪装,一心只想过孩子似的轻松的日子。也许是因为相处太频繁,他已经没了装模作样的力气了。那么伍哲还是乐观些吧,显见得人家这分明就是不把伍哲当外人了的。
他那是一种骨子里充满人格信仰的人生活在一个物质信仰世界里的不适应症。那是一个极孱弱的灵魂对这迷乱的世间最无力的反抗。
对待弱者,我们还是宽容些吧,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时刻在忍受着自己性格上的弱处给自己造成的困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