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温暖的房间里。
伍哲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房间里的一切,他感到又熟悉又陌生。大学四年里,他虽也少有回家,但每次回来也总有那种家的归属感和支配感,但这一次的感觉明显不同了,更像是客人,不是家不再属于他,而是他不再属于这里。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工作后的责任感,还是一种即来的谈婚论嫁的独立感。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跟爸妈说:“李萱的父母想见见我!”
“嗯,应该的!”妈妈热心地说:“那什么时候见呢?”
“还没定!”
“那就等过完三十以后吧,初一初二都行,当拜年见,礼数上好看。”爸爸说:“等吃完了饭,你就跟你妈出去看看,看带点啥礼物去见!”爸爸说。
“我看哪天去还是等李萱的父母定吧,他们让小哲儿啥时候去咱就啥时候去,礼物咱今天就去选,准备好了就不着急了。”妈妈说。
伍哲发现父母对这个话题非常之感兴趣,弄得他倒不想谈了。
正好李萱打来了电话:“你今天有事么?我妈说让你今天来家里吃饭!”
“今天就去?”伍哲有点意外:“我还啥都没准备呢!”
“来吃饭还准备啥呀,准备张嘴就行了呗!”李萱笑了。
“我不能空手去啊!”伍哲说:“哎,你说我拿什么东西好啊?”
“带东西啊?我不知道啊!”李萱事不关己似的。
“你替我想想啊,他们喜欢什么东西呢?”伍哲问。
“你随便吧!你自己想,我要跟我妈出去了,她非让我陪她买东西去。”李萱欢快地说,丝毫感受不到伍哲的为难的心情。
李萱挂断了电话,伍哲只好找妈妈商量:“妈,李萱他们家让我今天晚上就去吃饭!”
“啊?这么急啊!”妈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没事儿,也行,等我收拾完咱俩就出去买东西!”
“买啥啊?”伍哲着急地问妈妈。
“你没问问李萱?这事儿你应该跟她打听啊?!”妈妈说。
“她说她不知道,让我随便带点啥都行!”伍哲说。
“这丫头,这时候咋不知道胳膊肘往哪儿拐呢!”妈妈笑着说:“那就买年货吧,多了少了还是贵了贱了的送过去都好说话!”
爸爸只说了一句话:“别舍不得花钱啊!”
妈妈笑着说:“哎呀,我知道啊!”
年,在中国由来已久,而过年就高兴是现在的伍哲不能理解的。小时候那会儿家里穷,吃是所有表达感情跟交流的方式,每到过年,让伍哲感到高兴的也无非就是个吃。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伍哲既没有那么馋了,东西也没有当年那么难得了,年便在伍哲的心里失去了魅力。只是没有人去理会伍哲的感受,大街上依旧是一派热闹喜庆的气氛。在稍微和暖的天气里,路上融化了的雪水在人群的践踏之下已经泥泞不堪了,卖春联的摊贩便只是在这泥泞中铺上大块大块的塑料布,上面摊展着花里胡哨、喜气洋洋的福字、春联跟挂历年画之类。跟卖春联的摊贩比,卖灯笼的要上档次得多,他们在手推车上焊了铁架子,纸灯笼、玻璃灯笼、布灯笼、塑料灯笼,圆的、方的、卡通的,单独的、成串的……把个推车挂得满满当当,也是花里胡哨的。也有卖干果的,干脆把大铁锅摆到摊位上来,瓜子花生现炒了来卖,吃起来又香又热乎。锅碗瓢盆、服装鞋帽、也有箱包、玩具、床上用品,甚至是锤子钉子插排电线之类的,吃的喝的穿得用的,事无巨细,琳琅满目。旁边的菜市场里的东西就更贴心了,在伍哲看来人们出来置办年货根本不需要写什么备忘单子了,就是忘了哪样儿,到了这儿也都能帮你想起来了。
伍家妈妈买了两套内衣、一盒猕猴桃一盒草莓,另外还有礼品装的一箱排骨一箱鱼。妈妈对自己的安排感到很得意,她觉得这些东西既不显得寒酸也不会太热情,完全能够充分表达出对人家新年的衷心祝愿。
李萱家住的楼房坐落在市中心地段,属于90年代以后的建筑,虽不算是新楼,却也没有伍哲家楼房那么古老陈旧。她家的房子虽然也是三个房间,但面积比伍哲家的大些,房屋结构也比较合理,入门便是客厅,客厅的三面都是门,客厅是不带窗的暗厅。房间是经过精装修的,当然,那也是十几年前的工程了,设计当然也是十几年前的格调,淡黄色的地板,门和木质橱柜,虽然在伍哲的眼里还看不出什么文化和美感来,这风格倒也凸显了家装界里一个时代的特征。摆件跟陈设也体现出了主人家从众的审美观,但是撇开文化跟审美的挑剔,这个居所,还是整洁舒适,很适合过日子的。
李萱的父母非常热情客气地把伍哲迎进屋,伍哲客套一番后把礼物交给李萱的妈妈,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为了招待伍哲,李家妈妈已经在厨房里铺开了好大的阵仗,她是不能离开阵地太久的,只是招呼着伍哲喝茶吃果子,寒暄了片刻便拉着李萱一起去了厨房,只留下李萱的父亲里跟他聊天。
李萱的父亲中等个头,外表普通,气质随和,面色红润饱满,他有一双澄明的眼睛,满头没有一根白发,看上去比妻子还要年轻许多。那是因为他非常不愿意操心的缘故,李家父亲有一份安逸的工作,某局的一个小官员而已。在家里,李家父亲凡事都愿意依赖妻子出面解决,胆子有点小,怕麻烦,依赖着妻子带有孩子气地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不愿意改变现状,没有多大的追求,接受不了奢侈的享受,也不能接受贫困不能受罪,他喜欢安逸平淡的生活,非常排斥变故。李萱的父亲的生活已然是离不开妻子的,妻子不在身边他甚至连顿饱饭都吃不到嘴里,他对妻子有种对母性似的依赖感。他性子沉静,很理性,不大爱说话,伍哲感觉跟他聊天实在是对他的折磨,让他安静地看电视倒是对他最合适不过的了。可是为了女儿这位父亲又不能不应酬一下和了解一下伍哲,这差事对他来说很是为难,他甚至不能确定是该用官场似的礼貌方式,还是应该用对待家人那种亲切的态度来招呼这位对他们一家来说意义非常的客人。
伍哲同情地看着这位尽责的父亲积极地收罗话题应酬这位上门的准女婿,非常担心他因为承受不住这种煎熬而突然单方面决定中断伍哲的拜访。终于,李萱宣布吃饭算是解除了她父亲的苦刑。
李萱的母亲五十六七岁的年纪,很注意打扮,烫着精致的卷发,白皙的面庞虽然印着明显的皱纹,但肤色温润有光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轻。李萱的妈妈勤快,精明,说话热情里带着圆滑,家里打理得非常整洁舒适,里里外外她都操心。她跟她的丈夫一样,对待生活和人情世故理性多于感性,只对家人一片深情,外人则永远是外人。
李萱的长相很像妈妈,但看上去沉静的性格倒多像爸爸。
席间,李萱的父母对伍哲很是热情又客气。李家父亲因为有了妻子和女儿的参与,让他对伍哲的态度就显得轻松多了,他的酒量不大,但每餐还是愿意喝一点儿的,伍哲陪着他,两个人各都喝了一点白酒。
李萱的妈妈不停地给伍哲夹菜,她笑着对伍哲说:“小伍,到了阿姨家别客气啊,多吃点儿!你说我都不知道你爱吃些啥!“
“没事儿,阿姨,我不挑食,你做菜这么好吃,这些我都爱吃!”伍哲笑着说。
“你说这萱萱,也不拿我当妈呀!你跟萱萱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李家妈妈瞪了女儿一眼说。
“八字没一撇呢,我跟你瞎说啥呀!”李萱边吃边说。
“还非得有一撇你才说啊?这孩子长大了谈恋爱了,就得跟家里说!”李家妈妈训着女儿:“越大越有主意了,啥都不跟你妈说了!”
“阿姨,我俩没在一个地方念大学,其实这么多年除了通通信,打打电话,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伍哲说:“说是谈恋爱,其实我俩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面,交往得跟朋友关系也差不多!”
“是啊,我这不指望着能找着个更好的么,就先把他晾那儿存着。”李萱笑着说:“谁知道一直也没碰着合适的啊,再不赶紧捞住一个我这眼瞅着不是要嫁不出去了吗!我就把他逮回来了!”
“竟瞎说!”李家妈妈用筷子敲了一下女儿的碗:“说话越来越没轻没重的,这丫头,竟给我跟你爸丢人!”
“没事儿,阿姨,我觉得她挺可爱的!”伍哲笑笑说。
“今天算是第一次见你,阿姨也挺喜欢你的,我看你是个稳重可靠的孩子。你跟我们萱萱的事,阿姨和你叔叔都没什么意见了!”李家妈妈笑着对伍哲说。
“谢谢阿姨谢谢叔叔!”伍哲点头说。
“阿姨想呢,趁着过年,你们都在家,咱们两家老人见见面好不好?如果你父母对我们萱萱也满意,那阿姨打算给你们把亲事定下来!”李萱妈妈热情地说。
“可以的,阿姨,上大学的时候,萱萱每个假期都去我家玩,我爸妈早就知道了!他们都很喜欢她,没什么意见!”伍哲说。
“你看看这丫头,啥都瞒着我!”李萱妈瞪了女儿一眼,接着说:“那行,你看初二我跟你叔叔去给你父母拜年去行不行?”
“阿姨,您太客气了,我妈说他们来给你们拜年!”伍哲瞪着眼睛撒谎,因为他妈从来没说过这话。
“不行不行,那哪行,你父母年纪比我们大,应该我们去拜望!”李萱妈妈高兴地说:“小伍,这事儿就听我的,你回家告诉你父母一声,我们初二去吃午饭吧,这样也不耽误他们晚上休息!”
“嗯,行,阿姨,听你们的!”上了一年班的伍哲毕竟历练了,哄人开心的话张嘴就来。
年,这个可怜的日子,被贪婪的人类给神化了,他们卖力地庆祝,赋予了这一天很多神奇的功能,寄望这个特别的日子来帮达成他们好多实现起来挺有难度的希望,甚至祷告似的祈求来年的生活状态能够产生颠覆性的改观,给这可怜的一天无比巨大的压力,好像未来一整年的命运甚至整个人生的成败都要取决于这一天的祈福仪式似的。即使是如此重要的节日,也不能因为它那非凡的意义而迟住时光的脚步,这个农历新年终究还是过去了,就像英国作家亨利?莱德?哈格德120年前说过的:人只要活着,什么样的事都会结束。
大年初二,晴,冷,热热闹闹——
李萱的父母简直太客气了,夫妻俩都打扮得非常光鲜尊贵,带了很多高级的礼物上门了。面对准亲家,他们是那么诚恳地要把自家的优点一股脑地显露出来,而且非常烦恼不能让对方有更明确直观的了解,在伍哲看来,他们几乎控制不住打算把财产的数字和非常成功的社会地位明白写在脸上的冲动,急切地在亲家面前彰显着自己的绝对的优越感。弄得伍哲的妈妈不得不为安排在家吃饭而感到抱歉,几乎打算立刻出去上酒店招待,才能配得上人家的了不得的身份,幸好李萱的爸爸及时的表达了亲民态度,才不至于浪费了伍哲的父母已经准备好了的一桌子的佳肴。
见识过小市民会亲家的人都了解,那种场面是很紧张的,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了,似乎亲家双方天生就是对手,特别是那位可敬的准丈母娘,什么都是要拿来攀比的,从自家女儿的学历、样貌、性情、才学,到自己的家产、身体状况甚至于自己当年的英雄壮举都能拿来做压倒对方的谈资。此刻的他们就近乎是完美的了,但是他们又需要表白几样缺点来,只是为了能够把谦逊这项美德一并收入囊中,于是便再坦白些微不足道的细想起来仍是优点的缺点出来,再配合些捶胸顿足的特效和死不悔改的决心,那效果非常具有观赏性。
在李萱妈妈的亲切客气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虚荣和骄傲的心,她一心想在两家的关系上建立起自己绝对的主动权,最好树立起权威的基础,就好像她在自己家里的地位,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这一目标努力。可怜的聪明人,她做了多么长远的打算哪!那种谈话往往并非出于自信,而是因为苍白的自尊心。越是没有安全感便越是浮躁,越是浮躁便越无法得到安全感,他们不遗余力地把自己陷入到这种恶性循环中去了。
值得欣慰的是,出于对自家儿女切身幸福的顾及,这种较量跟审度,终于还是把人品和教养列到重要的评判指标里去了,从而避免了世俗跟堕落的危险。
他们彼此间都会用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眼光审度着对方的实力,他们有足够的理智判断出高尚的情操和低调确实的才华,知道浑厚的人格魅力是人最根本的价值所在,也能够非常准确地识别出什么是好和坏,只是这种聪明才能一旦用来审度自己的时候,就总是显得无能为力了,他们像只探照灯似的能把别人家照得没有一点死角,而半点都不能给自己留些光亮。那毫无营养的骄傲显示出的只能是一颗世俗懦弱的心灵。
懦弱的人啊,他们太需要一个可攻击的,方便压迫的对象来坚强自己了。
好在伍哲的母亲出于天性的豁达和善良,并不愿意注重那些身外之物,也不纠结于这样虚荣的较量,从而能够使这顿饭在和平的,友好的气氛中顺利进行,最后签订了对于两个年轻人来说非同寻常的订婚协议。
而这和平,实际上来自于伍哲母亲的智慧。在欢乐的,恋恋不舍的气氛中送走了我们那两位可亲可敬的准亲家之后,伍家妈妈只说了一句:“幸好李萱跟她妈不一样!”这一句话,充分说明了她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女性,也是一位宽容乐观的母亲。
订婚后的伍哲的心里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突然觉得人生路上不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地一个人了,他有未婚妻了,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一种拖家带口的责任感,走在街上的脚步也变得沉稳踏实了。任性的孩子气从伍哲身上正在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