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旁观者
佛说:从乐入乐,从明入明;从苦入苦,从冥入冥。
第一章求职
天还没有亮,伍哲醒了,宿舍里黑漆漆的,其他人都还熟睡着。
现在的学校里还在放寒假,但是对于这些毕业生们来说,那假期已经跟学生时代一起,一去不返了。2002的农历新年才刚刚过完,伍哲便同很多毕业生一起,提前返回学校来,他们都必须得利用假期时间去找工作。
寒假里的校园并不显得清冷,因为除了很多提前返校回来的毕业生,还有出于各种原因未返乡而留校度过假期的同学,也有一些由于期末考试成绩没能通过,只得提前回来准备补考的倒霉蛋。这个时候的校园里似乎到处都是些不大幸运的人儿。好在校方还是很体贴的,他们用宽松的管理方式,给这些值得同情的小羊羔们的校园生活提供了一种自由自在的轻松气氛。
气温从昨天开始又下降了,窗外的寒风似乎非常高兴终于又得到了发挥威力的机会,它一心要找回寒冬时节的威严,兴奋得发了狂似的呼号着、奔跑着,音调高低起伏着在窗前打转,声音格外清晰,听上去像是对室内的温暖非常不满意,正想方设法地要冲破窗户闯进屋子里来。侯勇在伍哲的上铺酣睡着,那令人羡慕的鼾声跟风声一应一和颇有交流。
伍哲必须得起床了,他今天有一个面试得去参加。他在黑暗中用力搓了搓脸,又顺势张开双臂,祈祷似的做了一个呼天抢地的姿势,终于,他颇为悲壮地离开了热乎乎的被窝。
冷街,静。东边的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了。
昏黄的路灯映出年轻人平和明亮的眼睛,那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自信跟希望,并没有一点担忧的痕迹。伍哲身上的这件羽绒服已经穿了三年了,兜帽边缘的毛绒已经不那么柔绒了,虽然款式有些过时,但他一直都穿得挺仔细的。时下的社会风气对人的穿着打扮是有些挑剔的,这件过时的外套对于内心敏感的伍哲来说是有些感到苦恼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父母上班的时候都是普通的办公室职员,收入虽说尚可,但对于一个培养三个孩子的家庭来说,钱也总是不足的,再加上一个不太会理财,不大精通过日子的妈妈,也只能让伍哲的物质生活一直维持在普普通通的水准而已。
然而,伍哲的内心是骄傲的,虽然父母施与的生活是无法转变的,但是现在自己长大了,一直以来这种因为没钱而缺少见识的自卑感终于有机会改观了,伍哲在内心里暗暗期待着,希望有朝一日,他的生活能够过得豪气而洒脱。伍哲的性格有些固执,虽然一直是喜欢规则跟条理的,然而又时常希望凌驾在规则之上,他羡慕那种不受规则局限者的优越感。跟所有带有自卑心理的人一样,他也有些虚荣,在意别人眼睛里的自己,为此他愿意人后悄悄地努力。伍哲有耐心,也有忍耐力,喜欢戏剧化的人生,对于低谷跟困境,他能够拿出足够的勇气对待,不喜欢逃避,更不愿意让自己显得懦弱,他更愿意用一种积极的态度对抗生活中的挫折,无疑性格上,他是坚强的。他并不像大多数理工男那样显得冷漠而理性,好奇心让他对很多事情都抱有热情,重视友情,却也从不被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羁绊,人群中他更愿意成为一个施与者,而不是被施与者。出人头地一直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目标。
伍哲的额头不是很饱满,习惯性的皱眉的动作让他看上去总是处于思考状态的样子。他那头粗硬的头发很像主人骨子里的倔强性格,从来不愿意屈从于任何潮流发型,顽强地跟各种发胶、乳剂年深月久地对峙着,最后伍哲终于给制服了,放弃了所有对发型设计的努力,干脆统统剪短,效果倒也清爽精神。伍哲高而且瘦,身体很结实,大小各种球类,也包括羽毛球和毽球,再加上轮滑跟自行车……反正只要是在学校里能找得到的运动项目,伍哲从来就没缺少过锻炼,虽然更准确点说是玩,但总归是成就了一副好身板。
他得搭早班车,他希望能准时赶到城郊要面试的那家公司去,当然伍哲也需要仔细地评估一下这家公司是否值得他贩售自己。这种情况下,早餐当然是挤不进他的时间表里去的,伍哲也并没有征求一下陪他一块早起的强壮的胃的意见,当然也不理会自己这种蛮横的态度将会带来怎样的反抗。寒风吹得他头疼,伍哲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把背包的肩带往上拉了拉,在饥寒交迫中疾步赶路,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徘徊在犯规边缘的竞走选手,用跑的念头纠结地走着。冷寂中,伍哲觉得自己似乎嗅出了人间疾苦的味道,心里反而升腾起一丝淡淡的骄傲。
街灯,站牌,空荡荡的候车站台。即使是熟悉的环境,在特别的时间或心境里也会显出陌生的风景来。
偶尔会有赶早班的路人经过,大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看不出讲究的穿着来。但凡没有社交需要,也没有太多精神追求的人,服饰便只保持了维生的意义。而这类服饰的主人,几乎也不大在意自己的样貌,他们的生活状态基本进入了一个固定的轨道,生活在他们的手里是十拿九稳的,他们也是自信的,虽见步履急迫,眼神却是从容的,这大概是因为人们是不会对习以为常的事持续保有兴奋情绪的。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太多的梦想和期望,只是活着的人。
无聊的淡漠也能在人的脸上显出成熟的气质。
被期待的公交车令人欣慰地准时来了,像个忠厚的老黄牛,安静地停在伍哲面前。伍哲上车瞥了一眼司机师傅,没有微笑服务,也不见礼貌问候,甚至没有安全提醒,伍哲的脚被台阶拌了一下。看来文明是人群中的产物,面对伍哲一个人,文明便显得累赘了。车厢里还有两位乘客,都是50岁上下的年纪,阖眼耷头靠坐着,对新上来的旅伴没有任何知觉,也看不出他们是醒着还是睡着,伍哲感觉他们是那种闭着眼睛和睁着眼睛看到的世界都是一个样子的人。
伍哲了无困意,饶有兴味地张望车窗外面熟悉的街景,他感觉这个时候的自己很像是个待宰的羔羊,除了年轻鲜嫩,没有任何值得的自信。
在毕业生中间,有一股潜在的攀比暗流,劲力涌动。每个人都在用签约的就职单位来印证自己学业有成、前途无量。至于真正的前途应该是怎样的方向,在虚荣心面前似乎显得也不怎么重要。这股攀比的潮流激烈汹涌地激荡着每一个面临就业的本科毕业生,伍哲也不能例外。如果说喜乐哀愁是人的本性的话,那么虚荣心也应该是人类的一种天性,因为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攀比就是人类生活里不能或缺的游戏。从幼儿园到敬老院,都懂得玩这种‘我有你没有’‘看我比你强’的游戏。奇怪的是这种纯自然的天性,却需要人们耗费些脑力加以隐藏或粉饰,当然,粉饰手段的高明与否全在于攀比人群所需要的含蓄程度。
伍哲学的专业是纺织材料及纺织品设计,学校为毕业生安排的就业指导讲座对伍哲来说还是很有作用的。那位年轻的就业指导老师,坐在课桌上憋着坏笑跟伍哲他们探讨过纺织行业的前景,他幸灾乐祸地评价过他们这个专业在现在的市场需求下,是属于那种感觉很有作为,实际上很难糊口的行当。那位可敬的老师对他们也怀有非常乐观的期待,说他们将来如果能够做到自己养活自己,就可以算是很了不起的了。老师那满满地负能量的就业指导刺激了伍哲年轻的灵魂里蠢蠢欲动的斗志。于是他花大力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包装了自己,去应征过外企总经理助理工作,给某集团总裁发过自荐信,也尝试过跨专业去应聘企业管理,应征新闻采集工作……当然,失望和疲惫可以冷却一切狂妄的热情,毕竟他最需要的首先还得是面包。于是伍哲又尝试着降低求职标准,转而去裘皮厂应征跟单员,去内衣厂应聘面料采购……结果,他顺利地一份工作都没签着。
在这个人人都期盼奇迹的时代,上帝该有多忙啊!
从进入大四开始找工作到现在,加起来差不多半年时间的求职经历彻底颠覆了伍哲对自己的评价,他也开始跟他所应聘的公司一样挑剔起自己来,就业指导老师那充满幸灾乐祸似的同情的脸,成了伍哲忘不了的痛。伍哲的这个专业原本是他的第二志愿,他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兴趣,大学四年只学了个马马虎虎,在他原来的想法里,是打算一旦脱离学校,他就可以丢开专业,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坚韧毅力在一个广阔而充满机遇的天地里能够恣意驰骋,挥洒青春了。——可是世事谁能料呢,如今看来,迈出校门迈向社会的第一步似乎也只能是专业。
其实伍哲从来也没认真考虑过,不用专业他还能用什么。
伍哲把背包放在腿上,里面是他跟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儿一起拼凑的简历,资历和经历,总之是应聘需要的资料。搜肠刮肚编撰履历这项工作给几个年轻人带来不小的乐趣。比如大学二年级那一年的校庆,他们被总务处像抓劳工似的派去搬运第5宿舍的废旧桌椅,这件事被侯勇编撰成:曾担任校庆后勤组执行组长;还有端午节的时候,很多男生都借着登高的习俗约会女生,于是端午节一大早学校后山上便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伍,结果由于地少人多,很多同系同班的同学不期而遇,最后变成了集体活动,王东升称这样的活动为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协会活动,当然他自任秘书长;以至于倒卖盗版英语辅导资料,租俱乐部广场经营旱冰鞋租赁生意等等都被哥几个自豪的写入简历,并冠之“社会实践”的美名。嘻嘻哈哈的回忆跟调侃中,几个年轻人倒是把自己的智慧挖掘得淋漓尽致,看着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简历,内心里倒产生出了另一种成就感来。看来玩的经历也是宝贵的,前提是你得记住都玩过什么项目,并且在需要的时候给这一经历冠上需要是名目。伍哲由衷的佩服老几位的聪明才智,使哥几个摇身一变都成为栋梁之才。通过这件事伍哲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成就是由时间和文字两部分组成的。
既然是集体创作出来的履历材料,版权当然共有,于是便诞生了四份大同小异的简历。对于这份外强中干的简历,伍哲并不以为意,学长们告诉过他,简历就是个敲门砖,是跟用人单位对话的道具,没有一家用人单位只凭简历用人的。都是要经过一次或几次面试,然后短期试用再最后确定正式录用的。
伍哲要去应征的是一家汽车内饰面料生产商,是家私人企业,生产规模不大,而且产品种类也不多,这类公司,非常需要人手,因为他们为节约劳动成本,更愿意雇用那些随时能变换工作角色跟内容的人,伍哲觉得,他只要愿意服从安排,能吃苦耐劳就可以得到这份工作。毕业在即,生存面前,面子便是奢侈品。另一方面,伍哲凭着年轻人心想事成的乐观的天性认为,辛苦和劳碌之后他就能过上富足悠闲的生活了,他并看不出这种因果关系有任何的不能实现的理由。
换乘的长途车出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而路边的风景,让伍哲觉得比市内更热闹有趣。沿途早就没有了大片的庄稼地,大都是坐地户自己盖的独楼或者由小的地产公司承建的几栋居民楼,也有仍在使用的老旧的平房。这些形态各异的建筑物像是临时拼凑在一起的队列士兵,歪歪斜斜地勉强组成两列仪仗队伍分列在道路两旁,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凡是临街的房屋一律开成门市房。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沿街挤得满满当当,便利店,药店,饭店,超市,美容美发,修理配件……有趣的是这些门店的装饰装修风格完全按照店主自己的喜好来定,或者根本不需要什么风格,只要醒目。再后来竟连醒目也顾不得了,只要日子过起来方便,当然就免不了根据需要随意扩建的门头和堆放的杂物。也有商住两用的店门前堆放着的过日子必须用到的盆桶锅碗、果蔬吃食,童车玩具、晒洗衣裤之类的摆件,这便更增加了门面的装饰内容。再加上天气尚寒,有一些店铺的门面便又添出些或是烟囱,或是厚厚的门帘,或是东一块西一块用来填补门窗漏风处的广告贴纸或纸盒等等,这些驱寒保暖的办法更加令这些门店的面貌滑稽得恐怖起来,以至于伍哲几乎要替店家担心起生意了。
或者可笑的不是杂乱花哨的门面效果,而是人们可怜的审美能力跟对于美的贫瘠的创造能力。
路途中有一处貌似区域中心的地段,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门前的空地上,排布着一个挨着一个的早市临时摊位,这许多摊位经营的项目也是五花八门,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总之只要是能够搬运到这集市上来的便一律露天摆售。这种临时得有点长久的市场总是缺乏妥善的管理,每一个摊主都想尽量地占据更有利的地理位置,于是便都按照自己的管理标准对摆摊的地盘占据一点再占据一点,一家一家的摊位直延展到公路上来,如果不是车流不断,那些勇敢的小摊主们,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的摊子摆在马路中间的。而这种情形下的人们通常总是更善于添乱的,路边上那些随意停靠的各种车辆,便成功地在这一路段创造出一个瓶颈交通状况来,两排车道加上一个紧急停车带如今也仅剩一排道,双向车流只能轮流驶过,缓慢的车流让伍哲更清楚的参观到这城郊集市的场景。伍哲非常惊异于人们起早冒着寒冷出来凑热闹的那股劲头,他们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嬉笑玩闹一边吃着一边逛着,只见人头攒动,熙攘热闹,人声,车声,乐曲声,鸡飞狗跳声……通过各方的共同努力,终于让这种喧闹的效果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一群无法安静地生活的人,他们需要在别人的眼睛里才能看得见自己。
人类大概是造物主最失败的作品,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按照造物主的意愿塑造成型。
长途车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路段就显得清净多了。伍哲下车的地方是个“丁”字路口,路旁有几户平房,都挂着招牌,有便利店,理发店或者修车铺子等等。公路的另一侧则是围起来的护栏,护栏内是一排排整齐的种植大棚。还没等伍哲的双脚落地,就有三四辆摩托车打劫似的围了上来,问伍哲去哪,是否需要打车,也就是摩托车。伍哲问他们双环工业区怎么走,他们的回答很有趣,并不说怎么走,只说10块还是15块,一边相互调侃着一边压价抢客。其中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狗皮帽子加狗皮大衣,土匪似的打扮,在伍哲脸前晃动着一块旧毯子反复说着10块,10块,10块,伍哲被那毯子的气味熏得呼吸困难,他赶紧把毯子拨开说:“走吧!”。见伍哲跨上了那人的摩托车,其他人哄笑着便都散开了。摩的司机并没有立即上路,而是背对着伍哲用毯子在身后盖住伍哲的腿,四下里掖了掖,然后上路了。
寒风那个冷啊,伍哲把背包卡在自己和司机中间,严严实实地扣好羽绒服的帽子,把双手揣进口袋里,自己又把那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尽量往在司机身后缩,低着头避着风,任凭眼泪鼻涕撒欢似的在他的脸上流窜。这十几分钟的路程里,伍哲一直在问自己:还能更惨么?
穿过一片林地,摩托车终于在一片新建的厂区街口停住了,街口旁有一面石垒的墙壁,实际上更像一块落地的石匾,上面刻着“双环工业开发园区”。整个厂区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只是用两排树圈着一片厂房的区域。司机回过头问伍哲要去几区,几号库——
“2区,17号”,伍哲僵硬着身子从车上下来,含糊地说,嘴唇已经僵住了,幸好舌头还能用。
“上来,马上就到了!”司机说。
伍哲用僵硬的手指打开背包,从包里翻出10块钱交给司机,说:“不了,我走着去吧,冻死我了。谢了哥们!”
司机接过钱,指着厂区说:“2区在右撇,那楼角上边都写着号呢,你数着找就行了。啊,你要是出来呀,那得等到晌午了,那里边就晌午和下晚前儿有车进城,你打听下搁哪等着,那车有空调,不遭罪。那我走了哈,兄弟!”
伍哲走进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