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我请了个假出去,在这个城市的市中心漫无目的地瞎晃悠。
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是家里和学校两点一线,很少来市中心。那时候生活了三年多的城市,对于我来说,似乎还是陌生得很。我也不知道这座城市有多漂亮,漂亮在什么地方。老桥上的人很多。有弹吉他的艺人在桥上卖唱。他面前摆了一个空的吉他盒,琴谱架上没有摆琴谱,摆的是几张他自己录制的CD,标价15欧元一张。
我掏出十五块钱摆在他面前的吉他盒里,随手拿了一张CD。
“嘿,姑娘等等。”那人突然停止弹唱叫住我。
我立刻以为他没看到我放钱,就指了指他面前的盒子:“十五块钱放在里面了。”我说。
他笑着摆摆手,“不是的。你是我今天第一个客人。现在都有手机了,没人听CD,再送你一张吧。”他说着站起来,递给我一张CD,忽然凑到我耳边上,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和男朋友吵架了吧?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回头看看,我看他是已经在后悔和你吵架了,跟你一路了。”说完又坐了下去,朝我眨眨眼睛,开始唱起一首意大利情歌来。
“花儿在你面前,映红了你绯红的小脸。我不敢相信在这三月里的蓝天下,竟然见到比我家后院的花儿还要美的姑娘….”
我在这俗不可耐的歌词和充满民族风情的调子中转过头,越过一重人群,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陈小贱。
陈小贱对自己被瞬间暴露在阳光底下,有些无所适从。只好抬脚朝我这边走过来。面前的这位卖艺人越发欢快了,面部表情跳跃地来回看我和陈小贱。
“这么巧,你也散步啊?”陈小贱一脸贱兮兮的笑容。
“你跟着我干嘛?”我说。
“我哪里有跟着你?我就是碰巧也在这里散步而已。”
“现在是上班时间,按照道理,你应该在技术部待着,听那些每天都在更新的故事,怎么会这么巧也在这里散步呢?”
“你不也溜出来了么…”陈小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其实他才是这里面最无辜的人,只不过是与我认识,硬是被我拖下了深深的河水之中。现在是标准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浑身上下武大郎的代入感了,可是武大郎又矮又丑,他又高又帅,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怕是之后风流之前都得先给自己辟个谣了。真是挺冤枉。
我转头微笑着对那个艺人说:“谢谢你,可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现在不是,以后就是了。”这弹唱的卖艺人绝对可以去开个红娘中心。
陈小贱终于承认他是尾随了我一路而来。
“去公司,他们说你身体不舒服请假出去了。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本来想在门口打个电话给你,结果一出门就看到你正在街头拐角处。我喊了你好几声你也没听见,那我只好跟着你了。”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刚想继续说话,我赶忙制止了他。
“别说了,你要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把面前这杯刚拿上来的起泡酒一口气喝光,又跟服务员要了一杯。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我。
眼前新端上来的起泡酒还冒着细小的气泡。里面的小气泡冲到表面,破裂,消失。“这起泡酒过会儿就没气了。但是每个人都是趁它有气的时候喝掉。因为没气的时候,就不好喝了。”我不知道这话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这件事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能发展成这个相当的境界,我确实没有料到。假如我知道他们要下这样一盘棋,可能刚开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来佛罗伦萨。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很奇妙,你想不到,就发生了,等你发现的时候,却已经走到了没有办法躲避的灾祸中心。
“什么意思?”陈小贱问我。
风暴一定会平静的,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看了看陈小贱,把手搭在他肩上,“F其实对于你来说,还是一个比较稳定的地方,等这段过去,也不会太影响你泡妞。所以别被这些事情影响了心情。发生的这些事情,是我连累到你。不过我真的没有料到。咖啡我请,当赔罪了。以后有机会,还能一起吃饭。”
“你到底什么意思?”陈小贱看起来有点急。
我没回答他,喝掉了我的起泡酒,放下钱站起来就走了。
我听见陈小贱在身后叫我,但我没回头。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可能是听见他的喊声,都无不转头看看我。而我的脸上正好挂着他们所期待的泪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是委屈?还是觉得自己太冤枉?哭给谁看呢?想到这里,我又赶紧把脸上滴下来的眼泪抹掉。看我们的人以为这是一场爱人之间的离别戏,他们的脸上悬挂着遗憾的表情标签。而他们不知道,陈小贱只不过是一个被我祸害了的无辜的路人甲。
而这场灾祸,一切的流言蜚语,应该会在我离开之后结束。
我到家之后便开始收拾行李,期间方方打电话给我,被我按掉了。她又发了消息过来:“你别吓我,你失踪了?”
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之后,给她回了消息:我明天就回去。
然后我把手机按了静音,在客厅的小桌子前坐下来,开始打辞职信。
辞职信还没写一半的时候,门铃响了。我本来想假装不在家,不去开门。但是门铃响得像催命似的,连续“滋滋滋”地响了十分钟,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毅力这么好,难道是我晒在阳台上的内裤掉下去了,楼下上来找我算账说我故意教坏他家未成年的boy?
我满脑子浆糊地开了门,结果门一开,三步奔上楼出现在我面前的又是陈小贱。
“又干嘛?”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有水吗?我先喝一口。”
我让开一条道让他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之后,给他从厨房倒了一杯水。拎着水杯出来却发现他人在我房间,一脸吃惊的样子转头看着我。
“干嘛这张脸?”我笑着把水递给他。
“你要走?”他瞪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议地语气问我。
“对啊,怎么了?倒是你怎么来了?”
陈小贱猛灌了一大口水,“下午你走的时候说的话我越想越不对,所以就过来了。”
我心说,以后印名片的时候,一定得看清楚地址。
“你去哪里?”他又问。
“回国啊。对了,我怕发进邮箱他们看不到,等等我把辞职书拷贝进优盘里,你明天帮我打印一下,交到人事部吧。我自己就不过去了。”说完,又回到电脑前,想继续把辞职信打完。
“你要辞职?你要回国?你想过后果吗?这一行都是互通的,你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清不楚地一走了之,你以后在这行就别想混了!”
“我没打算继续在这行混下去。”我耸耸肩,尽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那你这么多年的努力呢?就这么算了?你做了多久才做到这个位置?你疯了吗?”他的口气变得激动起来。
我有点来火了,大声说:“你谁啊?你管我?!现在这种情形我不走我怎么办?你自己也牵扯在里面,我不走你脱得了身吗?这事情是你去解释就有办法解释清楚的吗?”我越说越觉得自己该走。你不小心参加了老板的战争,枪打出头鸟,打的肯定不是你头上的那只大鸟,而是打你。或许过了这一桩,他们还是兄弟,而我呢?不过就是一个无谓的牺牲品罢了。不走,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等他们拿枪口直接对到我脑袋上来吗?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气得脸都在发抖。我不是气陈小贱,而是气自己。快要三十岁的人了,居然还那么天真,我大概就是传说当中被人卖了还要给他数钱的傻子。
陈小贱把水杯往我面前一放,力道重了一些,有些水从杯子里洒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末了,说道:“孬种。”说完转身就想走。
我拽住他,“你把话说清楚,你刚刚说了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我朝他吼了起来。
“孬种!”他也火了,眼睛看起来变得血红一片像要杀人。
“唐凡,你曾经是我最佩服的人。上学的时候,你为了拿一等奖学金可以拼一晚上不睡觉就为了高分过考试,你那个****专业一个中国人都没有,佛罗伦萨人也从来不友好,要什么资料笔记一概都不给你,但是你从来没认输过,你每天六点起来背单词,八点准时去图书馆,周末还去做义工。我那时候甚至不能理解你身上那股子劲是哪里来的。你每过一门考试只奖励自己喝一瓶酸奶,省得跟神经病一样,衣服一穿三年,真的,就算你长得好看,你看那会儿有男生多看你一眼吗?每天穿得跟乡下种田的村姑一样,我那时候觉得你这辈子也难找男人了。但是我佩服你,打心眼里佩服你。我想成为跟你一样有拼劲的人。你那会儿毕业实习的时候,把F的招聘广告贴在冰箱上,还用红笔在边上写着:一定要进F!你忘记了吗?后来毕业之后你走了,那张招聘广告我一直没有撕下来。你走之后我也没换房子,到现在那张广告就一直贴在冰箱上。我是因为你才进的F,你可能不知道,有像我一样的人,一直默默跟在你后面,把你当成风向标。但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唐凡吗?还是那个觉得世界上没有困难没有高坎,一切都能逾越的唐凡吗?就这点事你就要跑,要做逃兵,你对得起你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吗?”
说完,他甩门走了。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