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傩之礼之后,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月。
立冬已过,小雪将至。
长安城在十日前迎来了第一场雪,恢宏的长安,如今也被白雪覆盖,淹了不少市坊吵闹。
庭院中,白梅已开,将点点幽香融进片片白雪中落入庭中。
白色的梅,白色的雪,红色的柱,红色的廊,黑色的石,还有枯竹色的廊外挂帘,只有东西北三面墙的正堂犹如戏台一般,南边无墙无门,只是挂了几个竹帘子,如今这些竹帘也被拉了起来,任由风雪灌进来。
正堂中,摆着一面空白的屏风,屏风左侧,摆着三个凌乱摆放的鎏金香炉,屏风右侧,是一只烧着碳的暖炉与两个摆放着红烛的灯台。
庭院边上,庄子与身披灰青色锦裘和孟雨庭坐在庭院前,两人之间放着一个煮酒的小炉,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长安城冷得倒也快,这雪一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停。”孟雨庭呵了一口气,面前生成一阵白雾。
“冷是冷了些,不过景致也不错。”
“你这人倒是把话说得轻巧,你大病初愈,要少受风寒,再说了,暂且不论这天下,就是这长安城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困于这寒冬之中,饥寒交迫。”
“这倒也是,纵然天下再是太平,也总是有颠沛流离、挨饿受寒的贫困之人,这样一看,这雪就失了几分可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世道这东西,不管人间沧桑几回,也是难以改变的。”
庄子与点头,将煮好的酒慢慢地倒进两人面前的青瓷杯中。
酒水的声音琅琅作响,带着暖意。
“说起来,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
“最近就是因为这几日的大雪,市坊间闹出了不少的鬼怪之说。”
庄子与蹙起了双眉。——这也难怪,无首鬼的事情过去也不过一个月,如今庄子与对于这种事确实是非常避讳了。
“永乐坊那里有一处凶宅——其实你应该也知道,指的,就是楚国公那个宅子。前日有人住进去,死了。”
楚国公姜皎,两年前被贬,长安宅院从此荒落。
孟雨庭所在的崇业坊隔朱雀大街相对的是靖善坊,靖善坊往延兴门往前一个坊是靖安坊,靖安坊左边,就是永乐坊。
前日,大雪大有倾盆而下之势,长安城内一片肃杀之色。
“据说,是一个年仅二十的穷困书生,或许是因为天寒才不得已走进了大家都忌惮的所谓凶宅吧,次日被发现死在了姜宅大门前,看似要逃出来。”
“那或许不过是市坊传言罢了,或是有贼匪入门,累及了他。”
“是吗,我倒觉得是真的。”孟雨庭捏着青瓷杯,将里面的酒水一口喝掉,眯着眼睛笑着说。“听说啊,那书生全身上下都是指印呢,极细的指印,看起来就像是只有骨头的手弄上去的。”
他继续往下说,“不过说起这白骨手,你可曾听说过楚国公在禅定寺遇歌伎一事?”
庄子与摇头。
“不过,关于楚国公姜晈,我倒是知道当初太平公主携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及崔湜四人叛乱时,就是这原殿中监姜皎和当时的宰相郭震、龙武将军王毛仲以及内宦高力士辅助圣上平了叛乱,最后逼得太平公主自杀,萧至忠、岑羲被斩,窦怀忠自杀,崔湜被流放,平乱之后,姜皎因平乱有功而被封为楚国公,升为太常卿。两年前,因泄露皇上意欲废后并立武惠妃为后的秘密,被发配钦州,途中亡于汝州。”
郭震,即郭元振。——无首鬼事件中,此人也有所牵涉。
“正是如此,而这禅定寺发生的事,正是他已成楚国公之后发生的。”
孟雨庭捧起双手呵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某日,姜皎应邀到禅定寺参加一个夜宴。
“在座各位何不命题联句以咏物?”丝竹管弦之乐还不足够,席间有人提议酒席间以律令助酒兴。
“好!”大家都赞成。
“那我便先来,杳杳寒山道,叶叶皆春色。”
“淅淅细雨天,灼灼满桃花。”
“朝朝春莺啭,啾啾应街鼓。”
姜皎坐在众人之间,也笑了起来,望向庭中。
舞姬们身姿优美,肢腕轻转,长袖飘飘,跳的正是温润柔情的《春莺啭》。
此时,舞姬中其中一人引起了姜皎的注意。
此女甚是美艳,与姜皎四目相对,双目中满是深情。
姜皎便一直看着她。
舞未尽时,此女还上前向在座的人依次献酒。
“这次我们说些更容易的,只为助助酒兴,随意说些就好。那么,各位就命题联句以咏我们眼前这些舞姬如何?我先来一句,眉似远山黛。”说完,先说的人自己喝了一杯酒。
“目似桃花灼。”接话的人也喝了一杯。
“鼻似蒜瓣巧。”
“腰似柳藤细。”
“发似落瀑散。”
“肌似冰雪白。”
……
大家接连说了之后也都各自喝了一杯酒。
只剩下最后一位了,他左右上下打量着庭中的舞姬,“手似……呃……”
看来是想不出来了。
众人起哄笑了起来,“如何,接不上来的话,可要罚多几杯了。”
那最后一人也觉羞赧,却还是接了上来,“手似青葱纤。”
“无论如何还是要罚一杯的,李侍郎,下次,可别看着美人出神了。”
众人又哄笑了起来。
姜皎望向那个舞姬。
似乎一直都没见她把手露出来。
献舞时以袖遮手,献酒时,依旧衣袖挡手。
思绪到此,姜皎便和身边的人说了起来。
“哦?我倒是没注意。”身边的人也开始关注那舞姬。
“莫非是六指,因此不敢让人看见?让我来瞧瞧!”
一个生性鲁莽的客人闻言立刻起身,闯进庭中,走到那舞姬身边。
“让我看看。”客人笑着对众人说道。
随后便撩起舞姬的衣袖。
顿时,坐席间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庭中的其他舞姬也惊叫起来。
衣袖之下,竟然露出一截白骨。
客人同样惊骇不已,踉跄后退跌倒在地。
此时,那舞姬便如同极速老化一般,姣好的面容迅速干缩,不消片刻,地上已只剩一副白骨。
“如何,这事有趣得很吧?”孟雨庭看着庭院中的落雪,“白骨生肉,或许以手最慢呢。”
“这酒如何?”庄子与似乎只是听完了便不想再往里面深究了。
“从你庄家带过来的,自然不会差。”孟雨庭瞥了一眼杯中琥珀色的酒水,“子与,我们何不去那凶宅看看?”
“不去。”
“去吧。”
“不去。”
“那我就一个人去了。”
“你也不怕真有白骨出现拿了你的命。”
“子与你是怕了?”
“你要去便去。”
“大傩之礼刚过去不久,长安城内依旧是妖魔鬼怪不绝,既然市坊间有不安宁的地方,我去看看也好。”孟雨庭敛起笑意,轻轻叹了一口气。
庄子与酌着热酒,看着落雪,不再说话。